未安巷口聚集了一大摞的圍觀羣衆,裡面不乏好幾個揹着藥箱的大夫,還有些聽說是從鄰鎮聞風趕來的。衆人皆曉林家乃是大戶,只要能救了那位少夫人,想來這賞錢是不會太過吝色的。
白辰也湊熱鬧地擠在人堆裡,遊刃有餘地東拉西扯。東邊有人告訴他,前兩個進去的大夫雖然沒治好少夫人的病,但林家照樣給了不少診費。
西邊那位大姑子大概是見白辰生得俊俏,說起來更是唾沫橫飛,從少夫人嫁入林府開始嘮叨。說甚林家能有今日的能耐,全賴一些歪門邪道的神通,林家人因爲吸食了人的精魄,所以才能高人一等,買賣順風順水,一本萬利。
她拉着白辰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嘴邊的哈喇子就流個沒完。被周圍人羣嘲了一頓,她反倒是愈加起勁了,叉着腰,力證自己是親眼所見。
有一日,她瞧見林府的後院中,少夫人被人五花大綁地捆在一張十字板上,周圍擺了好些草垛子和點燃的蠟燭,瞧着像是在做什麼儀式。
“大姐,你說的可是真的?”白辰禁不住問。若秋兒真被如此對待,那指不定林家已是知曉了她的身份。
大姑子拍了拍洶涌的胸脯:“如假包換的真。那日我正打他們家後門經過,聽見屋裡一通奇奇怪怪的唸經聲,就悄悄湊到了門縫上偷看了一眼。”
“後來呢?”
“後來?”大姑子那雙眼早已眯成一線,藏在裡面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堆起滿臉的褶子笑說:“這位小哥要是有興致,不如跟大姑回去,大姑慢慢和你說道。”說着,便伸手去挽白辰的胳膊。
“不必了。”
突然橫插出一道拒絕,外加一隻攔在兩人中間的手臂,不偏不倚擋住了那隻肥碩的手臂。
“你說的那些,他不感興趣。”
大姑子不依不饒:“你又不是他,你咋知道。”
齊川一張黑臉看向白辰:“我不知道?”
白辰苦笑道:“你知道,你最知道了。”在這人灼烈目光的壓迫下,婉拒了那位興致勃勃的大姑子。
白辰這幾日都躲得齊川遠遠的,他腦袋有些胡亂,那些明明已經被他刻意遺忘的片段,卻每每在見到這個人時就自說自話地出現在他的腦中,像是在一邊一邊地催眠他。
這人不是你打小死皮賴臉纏着的麼。
還不從了唄,從了唄,從了唄……
而且,一旦讓齊川尋到了機會,攬住了他的腰身,他就像只被拔了鉗腳的死蟹,軟趴趴地軟在那人的手裡,橫行霸道什麼的,瞬間就成了癡心妄想。
白辰心裡苦,嫌棄死自己這個軟肋了,可偏偏還不能對別人說。於是只得叫來了蔣方鐸做試驗,結果蔣大老爺的手還沒碰到他腰上的衣衫,就被他一道靈火燒遠了去。
所以,這幾日的縣衙裡就成了蔣方鐸躲着白辰,白辰躲着齊川。
但是躲歸躲,蔣方鐸還是遠遠地朝白辰吼問着,爲什麼不能直接去林宅降妖?
白辰折了他院子裡一根開得正旺的桃枝,削成了一把桃木劍,送給蔣方鐸:“蔣大人,你行你來。”
蔣方鐸默默地滾到了牆角,拿着桃木劍畫圈圈。
許是見他堂堂一縣知府,竟然落得如此可憐,卻是齊川難得安慰人:“阿辰他學藝不精……”
蔣大人驚駭了。
齊川道:“以前。現在已是精進許多。只不過,林家這一次的妖邪卻是有些不簡單,或許並不如我們所見到的那般。”
蔣方鐸聞言陷入了沉思,那夜他伏下的衙役說起聚在巷外的打手人數衆多,他便已隱約猜到了一些,若只單單一隻妖物,有豈會勞師動衆那麼多凡人。
“那如今該怎麼辦?”
“阿辰興許已有了法子。”
齊川望着站在桃花樹下的人,映日桃花,仿似在那人的臉上妍出了一抹胭脂淺紅。
枝椏上,一隻黑不溜秋的八哥嘰嘰喳喳地張着嘴。枝椏下,一人白衣墨發同那隻鳥囉囉嗦嗦地辨個沒完。
“大黑,你去把玄蒼找來,讓他穿得仙氣些,別老是一件又破又灰的袍子。”
“你爺爺的,老子剛來,你又讓老子走,老子不去,老子不去,老子不去。”
白辰掀了掀眼皮,揚起的指尖生出一點亮藍的九幽靈火。
大黑“呱”的一聲:“老子去,老子去,現在就去!”
黑影撲撲地飛走了,還飛得極快,白辰轉身朝齊川比了手勢,日光下,他笑容燦爛,燦爛得齊川的心都快化了。
齊川快步走了過去,強橫地摟住他的腰,厚顏無恥,又一本正經地說。
“我家阿辰好看死了。”
白辰霎時覺得自己被日頭曬得久了,久到兩頰都生了燙。
蔣方鐸後來知道,齊川口中的那個什麼降妖仙門,亓門,有着另一條祖訓。
降妖師以降妖伏魔爲己任,但若有凡人之界不願降妖師出手除妖,那亓門中人決不能擅自出手。
蔣方鐸對這條祖訓很有疑問。
“大人不是每一次都給阿辰捉妖的出工費麼?”
“是啊。”
“阿辰是不是說過,這是買賣?”
“是啊。”
齊川道:“亓門創山門初始,一旦有妖邪,便義不容辭地克盡己責,然而他們卻漸漸發現,有時他們捉的是妖,可卻會連人一道毀了。”
蔣方鐸搖頭:“不明白。”
“倘若有些謊言能讓人活下去,那又何必斬盡殺絕。”
蔣方鐸繼續搖頭。
齊川:“不是所有的妖都是惡,就像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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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方鐸覺得自己好像有些懂了,但又不是全明白。
既然這世上有妖邪,便是允許了他同人族一般,共存。
而他們降妖師的責任,不是斬盡所有的妖邪,而是守護此界共存的平和。
如這一次,那妖物若不殺人奪魂,只安安穩穩地做他的探花郎,那齊川也不會允許白辰搭理這事。
林徑的石燈被點了起來,白辰摸了摸剛剛餵飽的肚子,卻仍有些興致缺缺,捅了齊川一肘子:“你的話太多了。”
齊川笑着看他,不說話。
白辰嘆了口氣:“老夫是真的缺錢,纔會同他定下買賣。而林宅中的那隻,我是怕我真的降不住。”
“有我。”
“不一樣。我曾立誓,定要重興亓門。這除妖一事,我定要親手而爲的。”
齊川慢慢聽着,慢慢說道:“當年我趕到山腳,滿山的石階都在淌血,每走一步,便是一具師兄弟們的屍體……你知道,那時我有多害怕……”
白辰低着頭,一言不發。
“我怕我見到你的時候,你也已經和他們一樣……”
“阿辰,如果可以,我只想你這一世,都不要再去降妖。”
“我受不起,你同仙門一樣,爲妖物陪葬。”
白辰猛然擡頭,望向他的一雙眼眸裡,洇出一圈的殷紅,水光在眼眶中流連,打溼了他所有的情緒。
驀然,一滴水珠滾落在他的臉頰:“要不是我,師門就不會……”
“不是的,不是你。”齊川將人按進懷裡,衣襟上的涼意漸漸變濃。
“桑如煙是我帶回去的,‘罪魁禍首’這個罪名,不論我做什麼,都是洗不掉的。”
他伏在齊川的胸口,眼前滿是當日滅門的血腥,如跗骨之蛆,其實從不曾離開過。
就像有些記憶根本不是人們忘記了,而是不敢去想起。
一旦觸動了,那所有痛楚、懊悔便會排山倒海地涌出,直接將人拉進最深的恐懼之中。
隔日清晨,白辰不記得自己昨夜是幾時睡去的,也不記得是如何回到自己的屋子的,只有在銅鏡中,兩隻腫得一塌糊塗的核桃眼證明他昨天好像真的掉過了淚。
白辰揉了揉眼睛,齊川端着洗漱的水盆進來。門開的時候,漏進了好些溫暖的陽光。
“阿辰。”齊川柔聲喚他。
林府的大門前,前來應診的大夫排了長長的一串,玄蒼頭戴一頂斗笠也排在隊伍裡。
“不是讓你穿得氣派點麼?”白辰扮作個隨侍跟在他身後。
玄蒼合十道:“阿彌陀佛。出家人錦衣華服皆是虛妄。”
白辰伸手揭下他的斗笠戴在自己的腦袋上,阿彌陀佛地說:“也是虛妄。”
肆無忌憚的日頭就這麼□□裸地曬在玄蒼光禿禿的腦袋上,瞧得白辰樂呵呵地將斗笠還給他:“這回拿了銀子,你把寺裡那些大和尚小和尚的僧袍都換換,補丁打得都快認不出原樣了。”
“阿彌陀佛,多謝。”
林府的人對玄蒼倒還算客客氣氣的,把人迎進去後,林老爺卻在白辰的身上深深地望了兩眼:“這位小師傅,我們可是見過?”
“沒有。小生剛到綏林不久,林老爺怕是認錯人了。”
白辰見到林老爺的第一眼,心裡就泛起了腹誹,林老爺便是那天在路上遇見的豪紳,帶了一衆狗腿的那一位。
那會兒自己覺得他身邊有妖邪,如今看來,竟是不假了。
林老爺讓人奉了茶,順便把林子慕喊了出來。林子慕一臉煞白,兩隻眼圈染了濃濃的青黑。
林子慕見了玄蒼,面色頓時陰沉了好幾分,便是說話的語氣都是陰測測的:“大師終於捨得出現了麼。今早我還在同父親大人說,倘若大師再不給我林府一個交代,那小生唯有親自上長空寺尋理了。”
玄蒼卻是淡然,仍就心平氣和道:“若少夫人真是在鄙寺染了惡疾,貧僧自會給施主一個交代。”
林子慕冷哼,甩袖步進了內堂。
兩人跟着林子慕來到內室,白辰順勢暗暗瞅了一路,自己給秋兒的那些符籙,果然一張都不剩下了。
秋兒躺在牀上,面無血色,彷彿連呼吸都沒有了。
林子慕抓着秋兒的手:“夫人那日去長空寺進香,之後,便一人在房中用齋菜。豈知回城的路上,夫人就開始覺得不適,腹中生疼,回來之後,更是上吐下瀉。夜間突然吐了口鮮血,便不省人事了。”
林子慕徐徐說着,眼神一點不離地留在秋兒的面上,然而眼底卻慢慢暈開了一絲的得意。
“夫人病重,我狀告到縣衙,豈料蔣大人竟是包庇惡人,一拖再拖。既然如此,那便莫要怪我自己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