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鐸一進門就瞧見白辰抱着一桌子的飯菜吃得不亦樂乎,還順手打包了幾個素菜,說是帶回去給和尚。
蔣方鐸始終不明白爲什麼白辰會住在長空寺裡,天天對着一羣滷蛋腦袋,有這麼好看?白辰每每嚇唬他,自己也是妖,指不定哪天就變身了,和尚寺裡法氣足,能鎮妖。
然而,蔣方鐸卻是不信的。
白辰啃完了最後半隻鴨腿,抹抹嘴,拎過一隻碩大的打包:“多謝蔣大人款待,下次繼續。”
蔣方鐸發現他帶走的那隻包裹,遠比他吃的要多上許多,蔣方鐸吩咐左右,下回再多準備些。
“蔣大人,之前路上遇見的那位大老爺身上,真的有妖邪。”
白辰揹着包裹,竟又匆匆折了回來。
入夜的寺裡,一水的寧靜,白辰趴在長空寺後院的池子,愜意得不得了,也不是他膽大,露天裸泡,而是他自己畫了道結界,常人瞧來,那是一間茅廁,還是間整了一半的茅廁。
住持玄蒼問過他,障眼法爲何要弄成一間茅廁。
白辰把一大包齋菜擱在他面前,長空寺香火一般,這些年縣裡妖祟橫行,他們這些和尚又只會敲兩下木魚,念兩遍經文,對捉妖一事很不在行,漸漸地山門凋敝,香火都快斷了,而玄蒼身爲住持,又要養一大寺子,着實捉襟見肘。好在白辰的“化緣”手法彪悍,每次還都能是大包小包地帶回來。
玄蒼招呼了僧衆一起吃飯,白辰摸着肚子往後山走。
“一池溫湯和一間壞了的茅廁,你們凡人對哪個會避得遠?”
“阿彌陀佛。”
大大小小的僧侶擠擠挨挨地圍坐一團,玄蒼雙手捧着碗,卻不自禁地顫了顫。他想說,白辰用不着畫結界,因爲那裡早已被他劃作了寺裡的禁地。
平靜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了一點金光,金燦燦的,像滴菜油似地飄在水上,正一點一點地朝白辰的方向移動。
“哎喲,你來啦。”
白辰睜開雙目,眼底仍是一片迷濛的水色。
金光一頓,如同被當場抓了現行的鬼祟分子,不知是不要臉地承認,還是不要臉地逃走。金光還在猶豫,就聽白辰發話道:“你每回都看老夫沐浴,也是不怕長針眼麼。”
金光蹦了蹦,躍出水面時好像變大了些,白辰覺得他這應該是在自豪。
“不過,看在你每次都能不費力地通過我的結界,就饒了你了。但是……你爺爺的,爲什麼你能輕而易舉地通過老夫的結界!”
白辰伸手去撈那團金光,金光索性像水一樣地蹭上他的手掌,將他整隻手掌都包裹進去了。
“嗯,冬天當個暖手爐不錯。”
又柔又軟,帶起一手的暖融,白辰把軟塌塌的一片金色舉到眼前:“你認識我?”
金光又蹦了蹦。
“什麼時候認識的?哦,忘了,你只會蹦躂。”
金光不蹦了。
“嘩啦啦。”
白辰從水裡起身,那團金光瞬間暴漲,霎時滿池子都被淬上了點點金粉。
“都看了這麼多次,還是那麼大驚小怪。”
白辰扯過衣裳將自己裹嚴實了,上岸的時候,卻彷彿褪去了水中的溫潤,冰冷的聲音,冷得令人毛骨發寒。
“若你我相識亓門,那我……任何一人都不要再記起。”
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鋪滿池子的金光頓時像泄了氣般,越縮越小,最終變成了指甲蓋大的金糰子,再是狠狠地蹦躂上了岸,一下竄向白辰離開的方向。
翌日,天色才透了些朦朧。縣衙的兩扇黑漆漆的大門被人拍得“砰砰”直響,蔣方鐸胡亂披了件外衣,就匆匆趕了出來。
衙門前,橫了一具用篾席捲着的屍身。死狀恐怖,掀起篾席的衙役當場就在邊上吐了出來。
蔣方鐸忍着噁心查看,男子全身泛黑,就跟從油缸裡撈起來似的,連一雙眼珠子都染成了黑色。
圍觀的人羣中倒是有人認出了這名男子,卻是綏林縣裡收夜潲的老顧頭。
衙役詢問了一圈之後回稟蔣方鐸,老顧頭無親無故的,在綏林縣的北片收夜潲,每晚丑時過一刻上工。
“誰人第一個發現的?”
蔣方鐸面色越發難看,衙門那幾個人也更加不敢說話,要知道這樣的屍體,一模一樣的死狀,義莊裡還擺着五具呢。
近兩個月裡,隔幾日便會出現一具半夜死掉的鎮民,死因不詳。仵作看吐了好幾個,也都沒能看出個所以然來。
蔣方鐸倒是想過找白辰,但那人看着遊手好閒,實則身子並不好,不然也不會連脣色都是蒼白的了。至於這人到底有啥病,蔣方鐸也不是個八卦的人。白辰能幫他清了那些陳年舊案,度化那些冤魂,他已是感激不盡了。
“是打更的李鄭,他說他路過北城時,發現老顧頭靠在未安巷的牆上,夜潲車翻了一地。”衙差翻着記錄冊子,不時地在鼻子前扇一扇。
衙門外院,仵作蹲在屍體旁,面上嚴嚴實實地戴了三四層面紗,可仍舊擋不住一層層透進去的酸腐臭味。
蔣方鐸也不戴面紗,揹着手走到仵作身邊:“還是同樣的情況麼?”
“是是。”仵作只露出了兩隻眼睛,可眼中卻露出一絲恐懼。
“怎麼了?”
仵作拿起一柄細小的刀子,抵在屍體的脖頸處,比劃了兩下,又兩下。突然撒手了刀子,一翻身跪在蔣方鐸面前。
“大大大人,這……這屍體有妖祟。”
長空寺在山裡,山裡的清晨,鳥語花香,嘰嘰喳喳地把白辰吵醒了。他一怒之下衝出屋子,指着空氣大吼:“你再聒噪,老夫把你閹了燉湯!”
“來美人啦!來美人啦!來美人啦!”
半空中突然竄起一道黑影,急速俯衝下來,然而兩隻爪子剛要搭上白辰的肩膀,就聽“嘎嘎嘎”一身短促的驚呼。
一隻被凍成冰棍的八哥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一大清早,吵死人了。”
白辰嫌棄地踢了它一腳,凍鳥咕嚕嚕地滾了半圈,跟着翅膀噼噼啪啪地扇了扇,扇掉一身的冰渣子。
“美人穿粉色的,粉色的,粉色的。”
八哥叫“大黑”,白辰哪天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給它起的,它每天重中之重的任務就是叫早,越早越好,把白辰鬧出來後,就開始和他激烈地討論哪位女香客漂亮,日復一日,這隻色鳥樂此不疲。
大殿上,一名身着淡粉羅裙的女子剛剛跨過大殿的門檻,就被大黑一眼瞧去了。
“鳥眼真尖。”
白辰忍不住腹誹了聲,但在瞧見那名女子之後,雙眉卻慢慢斂起,臉上的神情都變了一變。
“胭脂是紅色的,紅色的,紅色的。”大黑就差嘴邊淌下幾滴口水了。
“哪款胭脂不是紅色的。”白辰往大殿走。
女子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眉目間卻漸漸凝起悲愴,她口中念着“阿彌陀佛”,只是沒念幾句,竟是落下了兩行淚來。
“美人哭了,美人哭了,美人哭了。”
大黑又撲棱了過來,被白辰一巴掌打翻下來,大黑翻了翻眼珠,嚎了聲:“你敢打你爺爺,你爺爺的。”
白辰一腳踩住他的翅膀:“膽肥了?敢當老夫的爺爺?”
大黑兩腿一蹬,想卒,沒卒成。
女子上完香後,添了好大一筆香油錢,嚇得錄冊的小和尚趕緊去告訴了玄蒼,長空寺已經許久沒有這麼大款子的收入了。
玄蒼匆匆趕來,卻被白辰先行攔在了殿外。
“把美……姑娘請到洛葉林去。”這是受了大黑荼毒的餘威,白辰咳嗽着改口道。
玄蒼不解:“爲何?”
洛葉林毗鄰長空寺,從側門出寺,山間有一大片楓樹的林子,因爲離長空寺近些,玄蒼有時也會讓僧侶打理打理,初時在撿了兩年的落葉之後,僧侶們發現林子的楓葉居然經年都是紅色的。
那會兒玄蒼剛當上住持不久,寺裡流傳着他奪了師兄的住持之位,故此這長空寺裡出了妖邪。
玄蒼無奈,只得一個人入林子捉妖,他捏着的一串紫檀佛珠,早已捏出了滿手的汗。所以當白辰叫他的時候,他整個人一哆嗦,腳底打滑,一頭往山崖下栽去。
“和尚?你是來找老夫的麼?”
玄蒼被白辰提了回來,是他第一次見到白辰。這人一身月白的袍子,淺色的雙眉,目色朗朗,脣邊挑開一彎笑意,說話的聲音都是溫文爾雅的,除了臉色是不正常的蒼白。
玄蒼錯以爲自己大概昇天了,不然怎會遇到神仙。
之後才知道這林子是這人畫下的結界,只是他閒來無趣,便想着逗逗他們這些和尚,見他們嚇慌的模樣,聊以慰藉。
玄蒼只能暗暗地鄙視一下,此人實在有夠無聊。
兩人熟稔了,白辰便堂而皇之的蹭吃蹭喝蹭睡蹭到了玄蒼的寺裡,而這洛葉林裡,玄蒼倒是一直吩咐人照看着。
“那裡的結界,你沒有撤走吧。”玄蒼想起來問道。
白辰聳聳肩:“自然沒撤走。萬一收妖時,嚇到你的那些小娃兒,怎生是好。”
玄蒼呼吸一緊:“你是說那位女施主是妖?”
白辰推了他一把:“快去快去!小妖兒肯定不是來添香油錢這麼簡單的。”
玄蒼走後,白辰掂了掂自己的錢袋,一枚兩枚……怎的這銅板竟是越數越少了。
“唉,又得去坑蒙拐騙了。”
白辰正收起錢袋,大黑沒頭沒腦地撞了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銜走了他一枚銅板。大黑越飛越遠,越飛越遠,留給他一個瀟灑決絕的背影。
“你這隻死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