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紋燙在肩頭, 烈火烹油,撕心裂肺地灼燒着他全身的每一寸,連五臟六腑都一併煎熬進去。腦海中沾滿血腥的畫面躍躍欲出, 幾乎要撐爆他的頭顱。
白辰忍得極是痛苦, 靠着齊川的身子不住地發抖。
結界中忽然響起低低的磬樂聲, 音本無形, 可眼下, 聲音卻化爲道道實質,凝出的絲絲灰線悄無聲息地纏住在場的每一個人,灰線黏上眉心, 而人們依然恍若未知。
兩道急速掠過的灰線衝向齊白二人,齊川擡手翻出赤炎金劍, 絲線遇上金色火紋, 頓時燒成一團霧色。
然而場中被鎖住的人越來越多。
齊川猶豫再三, 還是狠心將白辰按進自己的懷中,扯開他右肩的衣衫, 手掌懸停片刻,炙熱的金光如棉絮般,徐徐摁在那朵盛開的墨蓮上。
四逸的魔紋猛然一顫,金光在其體內築起道道鎖鏈,迎面撞上魔紋。
“唔!”
白辰被齊川圈在身前, 齒間將脣瓣直接咬出血來。
“住……住手……好痛……”
齊川亦是心如刀割, 恨不能代受其罪, 但大敵當前, 上百條人命, 他不得不行險招,明知強行鎮壓魔紋, 這人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阿辰,忍一忍,很快就好。”
饒是如此,齊川發覺自己此刻說出的話語在發抖。
齊川把白辰扶到邊上,在其周圍設下一圈微小的結界。
“穆雙沉的元魂在哪裡?”
齊川手提赤炎劍,緩步向戲臺走去,劍光過處,霧狀的灰線迎刃而斷。
戲臺上的荀生推開青衣爬起來,身前的傷口仍舊淌着血,浸溼了他那一身天青色的戲袍。目光渙散逐一掃過四下,末了,落到齊川的身上,勾出一抹詭魅的笑容。
“呵呵,原來又是你呀。從滄瀾一路追殺我,我本以爲萬仞崖山的那場雪崩,你已同那些死士一般被埋在雪底了,沒想到你竟然還活着。”
“呵呵,果然降妖師同常人不同麼?”
荀生一下一下打着扇子,慢慢走開戲步。
“降妖師,你覺得小生我方纔唱得如何?”
“砰!”
摺扇“嘩啦啦”地張開,扇面瞬即透出一片燦爛的黃光。
天地同色!
漫天華光憑空卷出氣浪,虛無中,宕開的黃色漩渦宛若一張碩大的巨口,一個一個,將人直接吞沒。
唱詞般的嗓音,在亂作一團的園子裡竟是格外清晰。
“你們不喜歡方纔那齣戲麼……”
“既然喜歡,又爲何要逃呢……”
“我守了那麼多年,一個人,很孤獨……”
“不如你們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留下來……”
驚恐的人羣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望着他,木然的神情中,突然涌現出了滿滿的哀痛,彷彿自己就是那個讓他等了多年的女子,數不盡的悔恨,數不盡的眷戀。
荀生撫着傷口,淒涼的笑容越來越深,好像找了千百年,終於找到了那個人。
“當!”
一聲巨響,金光暴掠而起,勁烈的罡風層層涌過,整方戲臺盡數被納入金滔之中。
然而卻一道尖銳的嗓音傳出。
“你殺了我,胡狄王便永世予我陪葬!”
“他已和死人無樣,死一世,死永世,又有何區別?”
“你!”
荀生愕然一震,赤炎劍已到面前,劍尖割破衣裳,刺入心頭。
“不要!”
戲臺後忽然竄出一人,一把撲向齊川。
“不!王兄不能死的!”
“多事!”
劍氣被打斷,荀生卻以扇折劍,藉機一把刺向齊川。齊川持劍的手臂被穆瀟瀟抱着,只得用另一隻手格擋。
“我不許你殺我王兄!”
扇子透骨穿過,荀生又立時扯回,帶起碎屑血肉。
齊川一掌敲暈穆瀟瀟扔在了邊上,但就這麼一耽擱。那道黃色漩渦已將在場衆人全部吞沒了。
氣旋透明,那些人走入迷障,個個癡癡傻傻地在瘴氣中游蕩,面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有甚者,呼天搶地,捶胸頓足跌在地上。
“降妖師,現在你要如何救他們?”
荀生彎起的雙目中,映出黃色的光澤,日頭落下,更見璀璨,彷彿他整個人都暈染了七彩陽光。
忽而一點青芒自半空落下,輕描淡寫地點在那方霧瘴之上。
齊川面色冰冷:“碎你妖丹,救人。”
灰色的霧瘴上發出一聲促響,一股排山蹈海的真氣猛地從外部壓入囚籠。
“轟!”
牢籠爆裂,炸開無數龐大光影,瞬間熔爲彌天星碎,猙獰着紛紛射落!
“啊啊啊!”
場中突然響起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嚎聲,人羣被滾燙的烈焰碎片刺傷雙目,凌厲的光芒頃刻把每個人都變成了瞎子!
所有人捂着雙眼,痛苦地在地上打滾,指縫中,淌下兩行鮮紅的血淚。
“你是何人?竟敢妄想破我的幻鏡麼?”
“齊川,把人帶出去。”
白辰方纔那一道的青芒,炸開了霧障,然而這霧障破開,反噬之力卻是讓他也沒有預料到。幸好他自己的一雙眼睛從看戲伊始,就一直生痛,那道灼目的白光對他的損傷反而少了些。
“不行。此人我從蒼瀾一路追到此地,始終不得其真容。你又有傷在身,我如何能棄你一人在此。”
不料白辰根本不等他說話,乘其不備,反手便是一掌,直將人打落了人羣之中,厲聲喝道:“走!”
碧玉蒼穹,逐漸翻騰起大片大片的藍色洪流,滾滾潮浪,山動川搖!
戲場中央的半空,狂風獵獵捲起,萬丈雷霆剎那傾覆!
白辰雙目闔斂,面色卻平靜如水。只見其袍袖挽風,身形躍在半空,腳踩無垠浪濤,手持一盞鎖魂鈴,白衣勝雪,氣度飄然若仙。
可惜在場的人雙眼被迷,無緣得見這幕仙人踏雲,天女入凡。
“鈴……”
鎖魂鈴響,戲臺上的荀生渾身一震。
“還不走!”
“嘭!”
只聞一到巨大的爆裂聲,封鎖着戲場的結界終於破碎,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浪如洪水般傾瀉而出。遮天的金色光芒大包大攬,猶如龍吸水,席捲滿場。
“想走?”荀生的扇子一晃,炸成粉碎的結界碎片像是生了眼睛一般同時轉向,全速朝齊川掠去。
他快,白辰比他更快!
鎖魂鈴蕩起的音浪一圈圈蔓延開去,貪婪地將結界的碎片吸食殆盡!
而就這麼一耽擱,齊川已然攜着人遁出了戲院。
荀生臉色變了數變,白辰搖動的那盞鎖魂鈴,鈴聲如鏈,衝撞入他的體內,一時竟是五內被縛,扇子上的光芒都忽明忽暗。
“既然你如此想破我的幻鏡。那這一鏡,我便送予你,又如何!呵呵呵!”
白辰眼前頓生青白濃霧,像是有把利刃強行割開他的眼眸,還在其間拼命攪動。白辰吃痛,二指停在眼前,恨不得自己將一對眸子剜了出來。體內扼住的氣血衝到咽喉,帶出滿嘴的腥甜,張嘴便是一大口血。
昏厥之前,齊川及時攬住了他的身子。
這日月圓,是他帶桑如煙回來亓門的第一個月圓。女子偎在窗下,皎潔的月色映上她白嫩的臉頰,凝脂般亮過一層剔透,闔上的眼睫掃開兩片淡淡的蝶影。
白辰推開門見到的便是這樣一副光景,心底也好像是忽然軟了一塊。捉妖時遇見的妖女,他卻不知怎的,不但放過了她,還把她一同帶回了亓門。
女子有所察覺,睜開眼見到來人,撿着碎步匆匆跑到他跟前,大概是堪堪睡醒,腳下一晃,便要跌進他的懷裡。
白辰扶穩她,在離自己一臂遠的地方:“師祖訓示,不得留你,我明日送你下山。”不想轉身離開時,卻聽見身後一聲輕響。
桑如煙跪在地上,膝行了兩步,伏到他的腳邊,柔美的臉龐,兩行清淚落下。
“你不想回去?”他問。
女子搖搖頭,然而越搖越是惶恐,彷彿山下是食人地獄的恐怖。
“那……那你就留下吧,偷偷的。”
從遇上桑如煙開始,白辰一直以爲自己該是愛她的,不然,也不會把一個毫無干系的女子藏進他的寢居。雖然從她住進的那一日起,他自己一夜都沒有再在那間屋子待過,每夜假裝“親民”,賴在師弟們的大通鋪上。
“四師兄,你喝了不少了。”
月下涼風,吹皺了一池的湖面。
湖邊的亭子裡,六師弟陳少語還是幫他又斟滿了一杯酒。陳少語心知白辰剛從天衍峰迴來,不知那位齊師叔又同他說了什麼重話,這人一回來,就喝個沒完沒了。
“喝了不少,不是還沒喝死麼?就算喝死了,他也不會再理我了。”
一仰頭,將一杯酒灌下,示意陳少語繼續倒酒。
陳少語揭開壺蓋,將餘下的酒全部倒進了湖中。
“你做什麼!”
白辰一掌甩在他臉上,只是他喝了酒,這會兒已是半醉,醉得揮出去的手掌也是無力,倒是把自己給甩了出去。
陳少語頂着一張面癱臉,口吻異常堅定:“四師兄,你醉了。”
白辰像是沒有聽見,茫茫然地瞧看他,把人推開,一步一踉蹌地走開了。
他跌跌撞撞地闖進屋中,桌上的油燈早已熄滅,可他掃向牀榻,一牀的被褥卻疊得整整齊齊的。陳少語趕到門口,就見大門敞開,那人背倚着桌腿,歪歪斜斜地坐在地上。
“如煙呢?”白辰擡了擡眼。
陳少語伸手去扶他,被他一把拍開,白辰搖搖晃晃地撐着桌子站起,結果還沒站穩,又摔了下去:“他以爲他是我什麼人!竟對我這般指手畫腳!難道我和哪個女人上牀,都要和他知會嗎!他是我師叔!又不是我爹!”
“四師兄,你醉了。”
陳少語硬是把他拖了起來,卻被白辰當成了齊川,一通好打,只是愈打,這聲音便更弱:“該死的齊川,你居然……居然說不理我了……說我是生是死,和你沒有……關係……你敢。”
推搡間,白辰不小心撞翻了案上擺着的妝奩,奩中掉出一枚通體透白的圓月玉佩,面上雕着一雙盤龍,引頸交疊。而龍身上蜿蜒的紅色,猶似其血紋,緩緩流動。龍身周圍卻漫着一層淡薄的灰霧,盈盈繞繞,徘徊不去。
“四師兄,這是什麼?”陳少語懵忡。
白辰好不容易站穩了,將玉佩接過了仔細端詳,少頃,他手中的動作突然一凝。
夢境隨之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