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銅牆鐵壁,四周被封得嚴嚴實實,僅有頂上的牆沿裡露出一截很小的換氣銅管,換出地牢裡渾濁的空氣。
白辰被吊了幾天,兩條手臂麻木得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他艱難地動了動手腕,暗暗罵了一口,把林家上上下下的十八代都一一問候了邊。
罵得口乾舌燥,纔算消停了會兒,玄蒼那頭的唸經聲還低低暗暗地若隱若現。
“玄蒼,今日是第幾日了?”
“自我二人入府之日起,第七日。阿彌陀佛。”
“齊川的動作簡直慢死了,被一隻貓兒折騰到現在還沒完事。”
白辰還想動動脖子,結果一動便扯到了琵琶骨上的鐵鏈,痛得呲牙裂嘴的,“姓齊的,你要是再不出現,老夫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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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什麼?”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悄然亮起了一點金光,也不知是從何處落下來的,光點在周圍飄了一圈,然後悄悄落到白辰的耳邊,再是重複了一遍,“阿辰,我若再不出現,你就要怎樣?”
白辰認爲是自己被關得久,關得腦袋也糊塗了,糊里糊塗地被迷惑着說:“就……就不許你再近我三尺之距。”
於是齊川理所當然地詭辯說:“三尺之距,我自然不要。”
白辰:“……”
“因爲我要毫無間隙啊。”
金光無恥地一滾,滾進了白辰的耳中。
“你!”
白辰苦於雙手被綁,不然他一定把這抹金光掏出來,捏碎掉。
“貓妖已在外佈陣,你的內丹,想來他們是勢在必奪了。雖然強奪會有閃失,但賭一把,總比沒有的好。”
齊川的話直接響在白辰的耳道里面,低沉的嗓音卻透着如水的溫柔,暖暖的,直直地撞進他的心底,一下一下撩撥着心絃。
“阿辰?”
“作甚。”白辰沒好氣道。
“怎不說話?”
“舌頭打結,人發軟,說不了。”
一聲輕笑之後,白辰的身邊躍出一點金光,落在地上時,便已成了一道淡色的人影。
齊川小心翼翼地撫上他的肩頭,兩條粗重的鎖鏈上沾了血跡,這會兒已經凝住了,牢牢地嵌在傷口處,稍稍一碰,這人的身子便是一顫。
齊川雙手環在他的腰間把人摟住,避開了傷口,在他耳邊低聲道:“這妖祟,你來。亓門的降妖師,好不好?”
白辰怔怔地望着他,雖然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
良久,良久。
直至整片地牢又重新變回了一片黑暗,暗中驀地響起一道輕聲的應和。
“亓門,我好久沒有回去了。”
夜裡生寒,星辰月華一樣都沒有。只有厚厚疊疊的雲層,不知從何時起,開始積聚在綏林縣的上空。
佔了大半條巷子的林宅,此刻的後院裡,正中擺着一張刑牀,四角點了四隻血紅的蠟燭,燭火一閃一閃,閃出邊上站在人影。
秋兒身着一件大紅的羅裙,乍眼瞧去,竟如新娘的嫁衣一般。纖長殷紅的指甲悄然撫過刑牀兩側的四個銬鎖,叮叮咚咚地發出一串響聲。
身後一陣凌亂的腳步,跟着一聲重響,白辰被林子慕扯着骨上的鐵鏈摔在地上,黑漆漆的地牢不曾看清,眼下有了燈火,白辰的那一件月白的袍子幾乎污成了深褐,斑斑點點乾枯的血跡綴在上面,樣子實在狼狽。
林家的這位少夫人斂住裙角,蹲在他的面前,那張嬌容依然清雅秀麗,依然童叟無欺,便如那一日她到長空寺的模樣,美人如玉。
“這幾日委屈上仙了。”
白辰裝死,連白眼都不高興施捨一個給她。
秋兒讓人把白辰擡上刑牀,親自將他的手腳死死地拷進鐵圈中,不能動彈。“上仙,勞煩你了。”說着,張嘴一笑,上下四顆鋒利的利齒,猩紅的舌頭倏而舔過。
“小貓兒,你修煉了那麼多年,如今是想要功虧一簣麼?”
秋兒湊近白辰身邊,低頭說道:“怎會功虧一簣呢,只要我得了上仙的內丹,修煉那可就是事半功倍啊!又豈是那些凡夫俗子的精魄所能比的。”
白辰把自己躺平了,鎖骨上的鐵鏈子經過這麼一拽一扯,又開始磨得骨頭生疼,他索性閉起眼睛。忽然嘆道:“爲人做嫁衣這種事,還真是有那麼多人樂此不疲啊,人也是,妖也是,沒想到現在連鬼也是,哦不是,林少爺,你算不得鬼,充其量一隻孤苦伶仃的遊魂。因爲老夫一不小心,把你的老窩給端了,當然,你也不能怪我,畢竟是老天爺把你的窩炸出來的不是。”
白辰自言自語地囉嗦着,他瞧不見,卻已猜到林子慕這會兒的眼神,忽明忽暗,肯定跟見鬼似的。
“他在說什麼?”林子慕盯住秋兒。
“他在離間你我,你是傻了麼?會信他的胡言亂語。”
林子慕慢慢退開,不過目光仍然情不自禁地望向白辰。
“你說的雙修當真能讓我重活?”林子慕突然發問。
“重活算什麼呀,小貓兒鐵定告訴你,只要你聽他的,他還能保你成仙。哈,成仙?林少爺,你現在就差魂飛魄散了。”
“啊啊啊!”
雙肩頓時一陣劇痛,鐵鏈被拉得“噹噹”作響,白辰猛地睜眼,秋兒一手抓着穿在他身上的鏈子,拽得繃直的,摩擦過骨頭的尖利,像是給她那抹猙獰笑容添上的背景色。
“上仙,你的話太多了。言多必失,難道上仙沒有聽到過麼?”
“是你動作了太慢了。”白辰忍着疼,眼神瞟過自己的腹部,催促說,“動作麻利點,縫口子的時候縫得好看些,不要歪七歪八得整成條蜈蚣,老夫會嫌棄的。”
“哈哈哈!”秋兒一把將白辰拽起,但因其四肢皆被綁,這猝然一帶,卻是痛得白辰立時一頭冷汗。
秋兒站在香案前,默聲唸了幾句,從懷裡掏出六盞琉璃瓶,白辰撇了眼,心道齊川的腦袋果然好使,綏林縣裡的那幾樁命案確是這隻貓兒搞出來的,還哭哭啼啼地說自己被人劫色劫身了。
瓶中溢出六人的精魄,林子慕在邊上看的蠢蠢欲動,身爲遊魂,這些精魄對他來說,便如一道饕鬄大餐,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挪了半分,然而下一刻卻被秋兒狠地瞪了回去。
“轟!”
突然,秋兒的掌中翻出一雙雷光,徑直劈在六道精魄上,雷光消散,方纔還像煙霧繚繞的精魄瞬間凝成了一顆赤紅的藥丹,秋兒大喜,正要一把抓過吞下。
偏偏此時,一股巨大的衝力一下將其撞到,林子慕伸手卻抓那顆妖丹!
“放肆!”
“嗷嗚!”
驀地一陣虎嘯,秋兒身後燃起一片碩大的茜色,幽影中迸出一隻斑斕睛額白虎。
“阿彌陀佛,竟然真是隻大貓。”白辰閒在一旁,不忘適時點評一番。
白虎低吼一聲,一雙鐵爪一把掀翻林子慕,虎爪上立刻生出一絲絲白霧狀的伸鎖一圈圈將林子慕纏住。
服了丹藥後的秋兒,周身泛起一圈暗紅色的光芒,映上那件大紅的嫁衣,尤襯得女子千百風情,目色妖嬈,一點朱脣盈水色:“林少爺,在東教坊時,我既然答應過予你雙修,許你重生,你又何必急在一時,不過區區一顆精魄丹,又怎比得降妖師的內丹。”
“你……不會騙我?”
“我爲何要騙你。”
她此話一落,手掌亦猛地落下,一掌拍在白辰的胸口,掌心燃起馥郁火舌,竟是徑直燒進了他的皮肉之中。
白辰卻是一動未動,只是眉心微微蹙起:“可是小貓兒你還是騙了他。”
秋兒一震,掌中驟然劇痛:“你!你不是降妖師!”
白辰很是尷尬,苦笑道:“我是。”
“那你爲何沒有內丹!”
四角的燭燈驀地全滅,屋前院後的裡裡外外,突然亮起了星星點點的螢火,燦金色的光點越來越亮。
“你是降妖師,爲甚麼沒有內丹!”
女子踉踉蹌蹌地退開,一臉煞白。強取降妖師的內丹本就不易,她處心積慮,設局擺陣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將人誘入甕中,誰知這人竟然是顆魚目。
“沒有內丹,我要如何渡劫!如何成仙!”
“你竟敢騙我!”
秋兒大叫一聲,手中竟是一把匕首,揚手刺向白辰的心臟。
“哎喲,這可擋不住的。”
女人發起狠來不可理喻,這妖女發起狠來更是不可理喻中的不可理喻,若是妖法,白辰也不至於那麼驚怕。
“齊川!老夫要被她捅死啦!”
“轟!”
霎時,電閃雷鳴。密佈已久的雲層突地炸裂,轉眼碎成了漫天的雹子打下。
“妖畜!你竟敢騙我!”
林子慕直到這時認清,貓妖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救他,一切種種,不過是她哄騙自己的藉口,自己不過是她用來修煉的棋子。
林子慕一腳踹開那隻猛虎,這時,一道雷光毫無徵兆地斬下,不偏不倚,直將那隻斑斕猛虎灼成了焦屍,不及避讓的林子慕,那張臉也一同被劈成了厲鬼!
半張枯骨,半人皮。
而破碎的人皮中,緩緩脫出一縷蒼白的遊魂,聲音飄飄蕩蕩地說着。
“京城東教坊,我答應過你,這一世都會護你周全。我不曾毀諾,到死都不曾毀諾。可你呢!你竟是這般對我!”
遊魂無形無影,只瞧見一雙白慘慘的雙手掐上秋兒,然而他身子一晃,整個人就這麼穿過了這個女子。
女子像是凝固住了目光,睇着那張燒成焦屍的人皮,森森冷冷地說:“我對你如何,我把這張人皮都送給你了,林少爺,你不覺得你要得太多了麼?”
“哈!人皮!我爲你賭上性命,到頭來,只一張區區妖畜的皮囊,哈哈哈……”
林子慕轉過身對着秋兒,雙目空洞,如一汪深不見底的淵潭,驀然間,滾落兩行墨色的眼淚。
“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
“砰砰砰!”
宅院中突然迸起數十道金光,周遭亮起的碎金,此時竟如豪雨落下,剎那間,落成了一方薄色的穹廬,將未安巷中的林宅盡數籠罩。
“結界!”
秋兒終於恍然大悟。
“上仙,你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