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遠村許久沒有來過這麼多人, 皆是衝着荀老闆的新戲來的。孫大夫的醫廬都來來往往不知多少波人進來詢問,有沒有落腳的可能。
小徒弟這廂又拒絕了兩位姑娘,門口後腳跟進來一位書生模樣的男子。
“先生, 我們這裡不借宿的。”小徒弟自然而然地以爲也是來看戲, 問借宿的。
“我不來借宿, 只想問問孫大夫可是還在這裡?”
男子生得一副好容貌, 眉目精緻, 仿似畫師用工筆細細描勒在紙上的美人一般,膚白若透玉,脣色瀲灩一抹淡紅。
一手捋過鬢邊的碎髮, 指上竟是塗着蔻丹。
小徒弟“啊”了半天,纔算回了神, 把人請進內院。
男子跟在小徒弟後面, 目不旁視, 小徒弟走得有些快,他卻徐徐而行, 像是對這醫廬甚是熟悉,根本無須旁人領路。
後院中,穆瀟瀟和那隻雪雕已是如膠似漆,她剛開始飼養的前幾日,還說要如何如何宰殺這隻雪雕入藥, 這些天, 卻不再提及此事。
雪雕一片一片啄着穆瀟瀟遞進籠子的肉片, 下一刻, 一嘴啄在了女子的手上。穆瀟瀟“哎喲”聲, 抽回手腕,自己竟是瞧着個男子瞧得傻了。
“嘿, 瀟瀟姑娘的這情移得也太快了吧。”
白辰抱着臂靠在門邊,那男子剛進後院時,他便已瞧見,只是離得遠了,加上他的眼睛還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那人的模樣。
但見穆瀟瀟又如此陶醉,想來也是不差。
穆瀟瀟被說中心事,羞惱着抱着籠子回了自己的屋子,還砰的把門關上了。把白辰一人晾在了院子裡。
白辰眯着眼,望着那位男子去的方向,聽得背後有腳步聲響起。
“齊川,那人是誰?”
齊川端了藥過來:“不知道。不過剛纔聽二人聊起,這人識得孫大夫的。”
“你偷聽了?”白辰訝然。
“正好路過。”齊川牽過他的手朝屋裡走,“先把藥喝了。”
“哦。”
那日之後,白辰在齊川面前變得異常乖巧起來,齊川讓他作甚,他便作甚;把他抱着喝藥,他便由着齊川把自己抱坐在他的腿上。
齊川揶揄他道:“阿辰,你這般乖順,旁人當真要誤會我欺負你了。”
白辰認認真真地把藥喝完了:“所以我得先把自己養好了,這樣才能讓你坐實了這個罪名啊。”
“什麼罪名?”齊川挑眉,假作不知。
白辰低頭淺笑,顧左右而言他:“雪雕真的能治半魂?”
“自然不能。”齊川堅持,“什麼罪名?”
“我想也是,這鳥若能治好半魂,那我回頭直接宰了那隻八哥。”
“我替你宰。”齊川把人圈住,“什麼罪名?”
白辰心緒恍恍,忽然湊近齊川的臉頰,淺淺印上一吻。
齊川哈哈大笑,猛地將人摟緊,蠻橫地奪回主動,白辰避無可避,胸腹間僅存那點的理智都被這人一併掠奪去了。
戲臺已經搭好,戌時開場的戲,酉時不到,已經圍聚了許多人擠在院外。等日頭落下,天色漸漸泛黑,那些搶到票的人爭先恐後地涌入場中,都想着佔個視野好的位子。
前幾張圓桌的位子是預留着的,給那些達官顯赫,即便安元村偏遠,但不妨礙鄰近的鎮子上的那些富紳慕名而來。
“孫大夫,這四張票給你,若有閒空,不妨來看一看。”
孫大夫把那名男子送出醫廬,遠遠瞧着那人的背影沒在熙攘的人羣中,安元村真的沒有出現這麼多人過了。
“師傅,那人是誰啊?師傅和他很熟麼?”小徒弟也探了腦袋張望。
“他是……荀老闆。”
荀老闆,荀生。
燈起,鼓樂聲響。
正前方置着一方戲臺,扶欄隔開方尺見寬的距離,大紅色的滾毯淬亮了整座戲園子的光華。
穆瀟瀟自打知道了那人是荀老闆後,便纏着老大夫要來了戲票,孫大夫索性把四張票都給了齊川,讓他帶三個小娃兒去見見。
“孫大夫,我怎麼看都不是小娃兒了啊。”白辰整了整自己的衣裳。
孫大夫擺擺手:“你在齊公子眼裡,就是一小娃兒。”
白辰看向齊川。
齊川笑容可掬:“傻糰子。”
白辰頓時雙頰飛紅。
小徒弟從不曾看過戲,這次頭一回進戲院,左瞧瞧,右瞧瞧着興奮,拉着穆瀟瀟鑽了個沒影。直到開戲前,兩人才溜了回來。
齊川警告二人,若再亂跑,就立刻把兩人帶回去。兩人唯唯諾諾,再不敢做聲。
“孫大夫說這齣戲叫《紅苑記》。”
荀老闆給的票子,不單離戲臺很近,桌上還備了茶水,小點。白辰剝了只橘子,入口生津,便掰了一瓣遞到齊川的嘴邊,“還不錯。”
齊川張口咬過:“這齣戲,我在蒼瀾看過,不過演的那人不是荀老闆。”
“好看麼?”白辰又剝了一瓣給他,自己卻自問自答,“唉,可惜我眼睛還沒好,瞧不太清楚。”
“阿辰,還記得萬仞崖山下的殘垣斷壁麼?”
齊川將琉璃盞取出,半魂被他折騰了多日,這會兒恍恍惚惚地飄出,不知所以地懸停在瓶口。
這時,戲臺上忽然一暗,跟着樂聲響起。
只聽“呀呀呀”一嗓子,側廂步出了一個青衣,同一個小生。小手手持一把摺扇,端的是眉清目秀,脣紅齒白,卻是小生中最俊俏的扇子生。
男子乃武林正道之翹楚,率衆圍剿魔教,卻不慎遭友人背棄,受傷之時,被一女子救起,兩人以養傷爲由,遁居山野,漸漸地便郎情妾意起來。男子欲帶她離開,女子不願,終於吐露了自己的身份,卻是魔教教主之女,她本以爲男子定會因此舍她而去,豈知男子竟是早已知曉。
“你明知我是誰,爲何還要帶我走。”青衣問得哀怨濃稠。
扇子生卻將摺扇一甩,徐徐答曰:“爲你一人,我可以釋你全教。”
可惜,正派的刀槍依然刺穿了她父親的身體,師出正義,屠戮魔教滿門,血流成河,滿山堆屍,女子一身血袍,挺槍指向了男子。
“你緣何欺我!”
一擡手,染血的槍尖狠狠地扎進男子的胸口,她道。
“你我生時殊途,死後亦不要同路!”
萬仞崖前,她紅衣一躍,如落日驟然墜落。
無垠夜色下,徒留下男子一人一魂,永世孤寂。
經年之後,常有宿夜的山夫在山上聽到男子的哭聲,而那一夜,山上會變得特別的淒冷。傳言傳着,就傳成了那隻孤魂,遊遊蕩蕩,守着那座斷崖,一年,十年,百年。
扇子生跪坐在臺上,一把摺扇已然殘舊,泛黃卷折的扇面上,仍是留着當日的血跡,如枯舊的傷痕,明明早已枯萎,卻成了再難洗去的印記,牢牢地烙在扇面,停在扇子生婆娑着的指尖上。
“落霞無歸……等一世,空成夢……”
枯舊的痕跡,忽然覆上鮮豔的血色,在戲臺的滾毯上一圈一圈暈開。
低婉的調子,喑喑啞啞地唱着,臺下看戲的人掩面而泣,聲聲的抽噎在每個角落斷斷續續。
人人只道這小生入戲,假戲似真。
白辰他們這一桌,穆瀟瀟早已哭得泣不成聲,醫廬的小徒弟卻是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聽了前半場,便覺索然無味,想走又走不了,只能伏案而睡。
白辰卻低着頭,按住雙目,眸中生出的陣陣刺痛,痛到他的腦袋裡都在抽痛,有光怪陸離的畫面轉瞬即逝,他卻怎麼都抓不住。
“阿辰?”
齊川見他不妥,立時要帶人離開。
誰知臺上突然一聲驚呼,早該退場的青衣驚慌失措地衝上臺來,一手按住小生胸前的傷口,一手抓着他的手臂拼命地搖晃:“荀生!”
臺下這才驚醒,那人居然當真自盡,原本安靜的戲園子頃刻炸開了鍋,四下的尖叫聲,踹翻的桌椅,人羣瘋狂涌向大門。
“哐!”
可是,當第一個人剛剛衝到門口,就聽大門一聲驟響,猛然關上,任憑餘人怎麼用力都推不開。
人羣絕望地撞向那扇大門,但無論有多少雙手,多少力道按在門上,大門仍然是紋絲不動。
戲場突然落下了結界,凡人無知,只道一味地去撞那扇門,殊不知,即使被他們撞開了,他們依然走不出那層結界。
齊川一把拍醒小徒弟,靈元力束成一柄短劍給到他,叮囑他道:“看好這傻姑娘。”
小徒弟還有些迷濛的睡意,但一瞧見手中那柄金光燦燦的短劍,立刻清醒了許多,重重地一點頭,拖着已經完全傻掉穆瀟瀟鑽入戲臺的幕後。
人羣全數聚集在門前,前前後後擠得滿滿當當,有些年弱的,直接被推倒了,就難再爬起來。
齊川攬着白辰反向退開,戲場裡,一片雜亂,齊川帶着人便朝樂師那方走去。白辰幾乎整個人都掛在他的身上,胸口起伏很重,身子卻綿綿軟軟的。
從方纔青衣一槍//刺//進小生的胸膛之時,齊川就察覺到了白辰的不對勁。
那一刻,白辰看到的,是和青衣重疊的桑如煙。
那張如玉似水的臉上,卻說着最決絕的話語。
“公子,如煙隨你回來,就是要滅了你的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