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肅文癡楞地站在大門前,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卻忽然發現自己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大門裡面的拍打聲無休無止,一下一下地撞在門上,而每一下又似乎帶着淒厲的嘶吼,□□裸地撞進章肅文的腦中。
他的腦海中閃過極速的畫面,如浮光迸現,一幕幕清清楚楚,卻又朦朧。
千軍萬馬,狼煙次第,眼前是沾滿殺戮的戰場,被鮮血淹沒的視線。
暗無天日的叢林裡,盤旋着黑雲般的怪鳥,生啖人肉。那是沙場上的哀嚎,幾乎將章肅文的心臟都一同刺破。
無數具連滾帶爬的血人,紛紛衝他爬了過來,殘破的手掌,露出鮮血淋漓的白骨。
“將軍……”
“快走……”
“啊啊啊!”
章肅文退到牆邊,雙手瘋狂地捂住腦袋,齒關緊咬。
“章將軍?”
白辰正想要扶他,卻被章肅文猛地一手打落,萬分抗拒地吼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章肅文……”
“不要過來!不要……”
白辰斂起雙眉,眼角餘光突然掃過周圍。忽如其來瀰漫起陰暗的氣息,宛如有無數雙眼睛在密密麻麻地關注着他二人。
而此時,屋內的拍門聲戛然消失。
可章肅文卻像入了魔怔般,整個人蜷縮在牆角,不停地哆嗦。
“章肅文!”
白辰抓住章肅文的手腕,掄起一掌甩在他的臉頰上,暗中卻有一道靈火從其掌心滲入。
章肅文一怔,驀地噴出一口鮮血,人直接暈倒了在白辰的身上。白辰左右瞟了眼,背起章肅文,在衆目睽睽下,徑直出了城門。
出城後,白辰直接劃開一圈結界,把自己和章肅文同圈在其中,再轉望向城門,城內一時涌出了好些人,個個東張西望,片刻後,又垂頭喪氣,如走丟了獵物的獵人。
離漠古鎮不遠有一處村落,入村的時候,章肅文的兩個侍衛說起,這村子早幾年毀在了一場山泥塌方里,倒是不知如今竟是又有了人煙。
農家的屋主是個小娘子,白辰不過對他微微一笑,小娘子便羞澀地把人迎進屋來。
白辰暗暗自嘲,齊兄弟啊,老夫好像一不小心又惹桃花了啊。哈哈哈。
小娘子姓秦,閨名一個玉字。
一屋兩間房,客房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秦玉等在門口,瞧着白辰把扛着的章肅文扔在牀上。
白辰見她疑惑,便一本正經地胡扯,章肅文是他表親,路上犯了舊疾,只得先找個地方歇一歇。
至於那兩個命大的侍衛,白辰在進村前就打發了。
士兵甲:“上仙不讓我們入村?這是爲何?”
白辰從他身上接過章肅文:“好不容易從蜘蛛口中活下來,就這麼急着又趕着送死?”
士兵甲和乙:“……”
“公子,不如去不如去城中請個大夫吧?”秦玉依然站在門口,關切問道,
“多謝姑娘好意,他歇一會就好。”白辰還故意朝她咧嘴一笑,瞧得秦玉頓時滿面緋霞。
秦玉藉口和白辰說好一會兒話,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傍晚時分,秦玉來請白辰用膳,見到章肅文已經醒了。
方纔章肅文睡着了,她倒是不曾瞧得仔細,這下細細打量,這一雙秀目,便再沒移開過,竟是連白辰都不去瞧了。
章肅文鳳目狹長,眸底深邃,不管秦玉如何拋諸眼波,他始終波瀾不驚。秦玉連握箸的手心都在發燙。
明知這人遙不可及,偏又讓她忍不住接近。
一頓飯,秦玉低着頭,時而偷偷勾起的嘴角,眼底眉梢間,流露一線風情。
章肅文還沒有完全清醒,但這女子如此大膽,又如何逃得去白辰的眼睛。只是白辰試探了數次,秦玉的的確確是個凡人。
難不成這是真的相中了章肅文。
屋子裡只有一張牀榻,白辰已經大喇喇地躺去了大半張牀,指着邊上兩張拼湊的椅子,道:“委屈將軍了。下午扛得你累死了。”
章肅文“嗯”了聲,卻並沒有睡下,而是在桌案上鋪開了宣紙,動手磨起墨來。還特意把那盞油燈往邊上移了移,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大片光亮。
白辰顛簸了幾日,也顧不得亮不亮的,還真就倒頭就睡了。
窗外的更聲打過三響,屋中的油燈突然沒有徵兆地跳了幾跳。章肅文的一筆剛剛落下,只聽見窗口的一處角落裡一聲輕響,接着一縷微不可見的煙霧溢了進來。
章肅文一個箭步,無聲無息地走到牀邊,卻見白辰睜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章肅文一把捂住白辰的嘴,彎腰低聲道:“好像是迷香。”
白辰眨眨眼,示意他拿開手,順手丟出一道紫光,罩上那縷霧氣,霧氣掙扎了幾下,仍是敵不過那道紫光,被吞沒得一乾二淨。
屋門被悄然推開,一隻軟底透空錦靿靴跨進來,而跟着出現的身影,竟是穿了一身大紅的喜服!
秦玉的鬢邊插着一支朱雀金釵,眼尾高高挑起,脣點一抹硃砂。手裡居然還捧着一件同色男子喜服。女子左右瞥了下,便朝伏在案上的章肅文走去。
在牀上裝暈的白辰心底驚呼,這女子是要和章肅文成親麼!
門外進來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白辰依稀記得這兩人是他們剛入村子時遇見的兩個農夫。
秦玉認定了兩人已經昏死過去,當下扒了章肅文的外衣,替他換上了那件殷紅袍子,一頂白玉發冠仔仔細細地系在章肅文挽起的髮髻上。
屋子的正堂被佈置成了喜堂,一雙大紅花燭上繞着金絲,落下滴滴紅淚。章肅文被兩個漢子架着,對首站着一身嫁衣的秦玉,女子如花,面含羞。
“郎君,妾身等你好久了。”
燭影繚亂紛紛,三更天外一片漆黑,靜夜有如被突然下了靜咒,安靜得呼吸聲都沒有。
秦玉的眼底堆着滿滿的癡戀,像是恨不得溺死在眼前這人的骨血中。她瞧得癡了,所以瞧不見袍袖裡,章肅文的手早就攥握成了拳。
“一拜天地。”
秦玉彎下腰。
兩名漢子按着章肅文俯身。
“放肆!”
門口突如其來一聲斷喝。
白辰本欲伸出去的腳,硬生生地又收了回來。
三更天,村子裡突然現出無數火把。來人一腳踹開大門,衝進屋子的黑衣人靠站兩邊,讓出一黑衣黑袍的人影。
人影穿着一件連帽的黑袍,雖有火光綽綽,但仍是照不清這人的顏容,幽幽暗暗,忽明忽現,唯一能看見的便是那張塗着豔色口脂的雙脣。
“我讓你拿人,你倒是好,竟又想着自己成親麼?”
黑衣女子的聲音冰冰冷冷的,渾然不像個活人該有的聲音。
然而白辰打量了半晌,這女子便如秦玉一般,身上並無半點妖氣,確是一普通的凡人。
秦玉跪在地上,抖若篩糠,說出的話語都一同在發抖。
“賤婢不……不敢……少……少主……”
黑衣女子走到章肅文面前,章肅文仍然歪垂着頭,不動聲色。微啓的眼眸卻讓他瞧清了女子的面容,心底頓生一抹劇痛。
屋外又是一梆子聲。
“帶走。”
黑衣女子抿出一彎得意的笑容。
白辰只來得及瞧見章肅文偷偷跟他做了個手勢。
不要救他。
秦玉等人也一同被帶走了,好像整個村子的人都在一夜間消失,或者這村子根本未曾存在過一般。
天明時分,如果不是周圍那些錯落林立的屋子,白辰還真以爲自己走入了迷魂陣。只是每一間屋子,如今都是人去空空,一座村落,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空空蕩蕩。
“嘖嘖,章將軍啊,老夫就說你那個沅小姐沒那麼簡單吧。”白辰一張張地辨認着章肅文昨個夜裡畫的那些畫。
“這些是我昏厥之前,出現在我腦中的東西。”
“應該是某一次的戰爭,但是……”
“白辰,你說我先祖曾經征伐南嶺。”
白辰:“所以你懷疑這是當年那一次的戰場?可是距離那一戰,已經過了數百年。”
“我不知道。我只知,我征戰無數,但是……從沒有過這一次。”
章肅文畫下的最後一幅,卻是一個女子的臉。落筆細緻,一筆一繪,皆是用盡了心力。女子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這女子是誰?”白辰問。
章肅文笑了笑:“繡兒。”之後,卻是語帶苦澀,“她也在那場戰役中。”
“齊川,你說我是不是該去救章肅文?”
白辰把手鍊懸在眼前,銀色的鏈子在日色下生出斑斕的色澤,只可惜,顏色雖亮,終究不是那人的迴應。
有微風拂過,吹動手鍊簌簌地晃了兩下。
白辰笑盈盈地擡起頭,望向面前漠古鎮的城門。
屋中雕樑玉宇,綾羅粉帳。金碧奢華,卻沒有一間窗子。四角點着四盞半人高的銅燈,燈柱上篆着一張人面。
這人面,章肅文是見過的,那羣醜陋的人面蜘蛛的背上。
章肅文艱難地動了動手腳,發出“哐啷啷”地重響,他的四肢被手臂粗的鐵鏈鎖在牆上,根本脫逃不得。
只有正前方有一扇關着的玉石大門,門上刻着彎彎曲曲的圖騰,章肅文每每望去,腦中便是陣陣生疼。
屋內的四盞油燈始終亮着,以至於章肅文也不知自己被困了多久。
那天夜裡,女子擡頭看他的一瞬間,章肅文卻是看清了她的面容。
沅繡!
“哥哥,我說過,你終究是會回來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