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營帳周圍發出越來越響的爬行聲,藉着若隱若現的月色,章肅文掃了眼四下,饒是他久經沙場,此時也頭皮發麻,生出一絲從未有過的噁心。
放眼所見,竟然找不到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滿地盡皆爬滿了大大小小的蜘蛛,唯一相同的是,它們的背上都有着一張一模一樣的人臉。
“啊!”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慘叫,卻見一名剛剛逃出大帳的士兵猛地摔在地上,瞬間,他的身上便已爬滿了數之不清的蜘蛛,迅速吐出的蛛絲不一會兒已將人牢牢包裹成了一隻蟲繭,然而這些蛛絲並非常見的純白,而是墨色中,泛着絲絲幽暗的黃色。
章肅文摔了手中的火爐,一把抽出佩劍。擡步搶上,一抹銀白劍光砰地綻開,幾下劈出一道血路,朝那名被困住的兵士衝去。
“噗!”
烏壓壓的蛛羣中,但見那道銀光,似蛟龍出海,頓掀層層駭浪,驚得霹靂聲隆隆作響,劍尖一下扎入蟲繭,章肅文持劍的手輕然一轉,旋即在混黑的蛛絲上拉開了一刀長長的口子。
“不要!”
半空中冒出一聲焦急的阻喝,然爲時已晚。
“哎呀呀!”
一道濃稠的黑水宛似一支離弦的利箭,以迅雷之勢,射向章肅文。
章肅文只覺眼前一花,身子已跟着讓人撲倒,耳邊響起白辰的罵罵咧咧。
“不是讓你住手嗎!”
白辰揚二指,飛出一簇九幽靈火,燒纏住那具蟲繭,還不及眨眼,澄藍的火舌一完完全全吞噬了那隻蟲繭,當場焚出了一抹黑中帶黃的煙霧。
章肅文沉着聲,應了一句:“你說得晚了。”
“是你的動作太快。”
白辰按着肩膀起身,章肅文這才發現,這人肩上的衣裳染了一大片的墨汁,方纔那道黑水終究還是濺在他的身上。
“讓你那些小兵抱個團,先用火把擋一下。”白辰說着,冰凌劍又再挑起腳邊的一隻蜘蛛,鋒利的劍尖直接搗糊了它的腦漿。
然而那些兵士早已被嚇得手足無措,何曾見過這等陣仗,滿山滿地都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蜘蛛,更有一些,順着他們的褲腿,竟是鑽了進去。只要人一旦倒下,那就會和之前那人一樣的,立即被裹成了一顆圓滾滾的繭子。
章肅文四處張望,瞧見方纔那隻被他摔了的火爐,居然燒出了一片光禿禿的安全帶。只見他幾個縱躍,凌空便將長劍一挑,將那隻正燃着的紅泥火爐挑了過去,大聲吼道:“聚在一起,別落單。用火燒。”
將士們聽慣了他的軍令,章肅文忽然這樣吼了一聲,反而讓那些慌亂的士兵冷靜下來,還餘下的十數人背靠背到地圍在一起,仗着火勢,驅趕爬近跟前的蜘蛛。
這廂,章肅文甫一落地,便有一隻碩大的蜘蛛張着一對蠓齒殺將過來。
“砰!”
一劍,自其腦門狠狠斬入,白辰立在蛛身上,拔出冰凌劍劍,衝章肅文揚了揚。
“多謝。”
章肅文忽爾一笑,學着白辰的模樣,青鋒長劍撕開道道劍光,他是比白辰更狠更準,那些蜘蛛被他一劍斷成兩爿,挑在半空中,劍身隨之一轉,莫說腦漿,體內的五臟六腑都被攪成了一坨。
“將軍,不若比一比,今晚咱們誰殺得多。”
白辰一腳踩碎兩隻蜘蛛,手中的那把冰凌劍劍刃已然染成了血紅,正滴滴答答的落着血水,白辰的嘴角噙出一味陰鷙的獰笑。
“誰輸了,誰請一頓好酒。”
“上仙可不得用仙術。”章肅文亦來了興致。
“哎,老夫傷沒好,用不了,不然早劃他十七八個結界了。”
“成交。”
天邊的朧月躲進雲層,此時林間早已殺成了一片墨海,到處是支離破碎的蜘蛛殘骸,還有一望無邊的黑色。
昨日還茂密的林子,如今卻是每一棵樹上都濺滿了漆黑的水墨,樹葉剎那凋零,只留下滿是瘡痍的枯樹。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林中竄出無數的沖天火光,九幽靈火一發不可收拾,如疾風過境,摧枯拉朽地橫掃過整片林子,那些蜘蛛一旦碰上靈火,立刻燒成了一縷暗黃的煙霧,散出一陣一陣的惡臭。
一行人不知殺了多久,只道連提劍的手都已麻木,每個人都像從濃墨中撈出來一般。
暗夜從未有過的長,長到白晝都被遺忘。
章肅文眉心蹙起,手腕無意識地又斬殺了一雙蜘蛛,救下最後兩個的兵士。
“將……將軍……”小兵的聲音帶着哭腔,一柄長//槍“乓”地掉在地上,“將軍,我……不想死啊……”
“轟!”
白辰忽然從天而降,一掌拍在小兵的脊背上,再一劍挑開他的衣裳,一股濃稠的黑水驀然被吸入了他的掌心,從兵士的背上掉下一隻乾癟的蜘蛛,讓章肅文一下搗成了稀泥。
“唔……”
白辰悶哼一聲,搖晃的身子被章肅文一把扶住。
“謝……”
“今晚你謝了太多次了。”白辰勉強擠出個猙獰的笑容,“好在天快亮了。”
天際終於露出了一線的薄光,白辰癱坐在地上,累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的九幽靈火焚過,地上的那些蜘蛛屍體焚得乾乾淨淨,否則讓他坐着一屁股的蛛屍,他一定炸毛。
“三千七百零六隻,本將勝了。”章肅文拄劍在地,也是喘着大氣。
白辰斜了他一眼,嗓音沙啞:“行行行,算你贏了,在你部下面前,總得給將軍你留幾分面子不是。”
白辰仰面躺倒,日出時分,被霞光暈染的彤雲愈來愈亮。
章肅文同是累得不行,倒在他的身邊:“多……呵呵,算了。”
“嘿。”
“若不是你,昨夜我軍幾個,已喪在這些蜘蛛的口中。”
白辰凝聲問道:“將軍可是知道這些蜘蛛爲何會出現?”
章肅文聽得他的聲音忽然嚴肅,也一併認真起來:“怎麼?”
白辰示意他扶自己一把,以指爲劍,從一隻死蜘蛛背上,那張人面的額心剖開,一點微小的靈火一下從他的指尖跳進了屍身中,不一會兒,章肅文瞧見一顆雪亮的冰珠子從蜘蛛的身體裡浮了出來,冰珠子裡遊着一條肉紅色的曲線。
“這是?”章肅文又是驚訝,心底又隱隱覺得一些不安。
白辰重重地舒了口氣,兩指捏起冰珠子,悠悠開口:“章將軍可還記得,我在長空寺同將軍說的故事。南嶺蠻王,以蠱馭兵。”
“記得。難道!難道這些是蜘蛛是……”章肅文的話說了一半,卻是把他自己都驚住了。
白辰搖搖頭:“也不一定,畢竟人家蠻王驅的可是人,這一大夥蜘蛛算個啥。不過……多少還是有些關係的。”
南嶺蠻王,當初驅蠱兵,橫行南州,最終卻因爲章家而一敗塗地,如今這些蜘蛛現世,便如當年的蠱兵,且還是衝着章肅文而來。
莫非其目的,真的是?
復仇!
“章將軍,恐怕沅家小姐的事並不那麼簡單。”
白辰擡手擋在眼前,金烏躍出,天地霎時一片光亮。
漠古鎮。
章肅文遠遠眺望着城門,來來往往的人羣,可他要找的那抹身影,自那日之後,便再不會出現了。
白辰行近他身旁,面色依然有些蒼白,一場大戰脫力,身上的魔紋吸食了那些黑水,竟也是興奮起來,嚇得白辰以爲那些蜘蛛也都入魔了。
幸好魔紋並沒有得瑟多久,大概是發現那些黑水只是山寨的,之後才慢慢消停下來。不過這一來一去地折騰,還是把白辰折騰得夠嗆。
“都到門口了,爲何不進去?”
章肅文面露痛苦,聲音一度哽咽:“我總在奢望,總以爲還能再見到她。”
白辰和章肅文走在城中,一路上卻是有不少人對着章肅文指指點點,後來又避之唯恐不及。
“嘖嘖嘖,看來將軍在鎮上的人緣不咋地啊。這都第幾個繞道走了啊,哎喲喂,還是個美人哪。”
“胡說八道。”章肅文也是一頭霧水,“我難得回鎮上一次,這些人又豈會記得我。”
“所以啊,將軍還不趕快回去瞅瞅,到底發生何事了。”
章肅文猛地在章府門前剎住腳步,竟是不敢擡步跨過門檻。
門前廊下,懸着兩盞扎眼的白燈籠,透過敞開的大門,能清楚地瞧見內裡掛的道道挽帳,正堂中央,卻是一個醒目的“奠”字。
章肅文猶豫再三,終是步入宅子,剛走兩步,便一頭撞上來位冒冒失失的僕從。
“啊!”
僕從摔了手中的花盆,嚇得屁滾尿流,指着章肅文一臉驚悚。
“鬼……鬼啊……”
院子裡裡外外立刻涌出了好些人,然而個個看到章肅文的表情皆是驚悚無比,有一大爺直接提了柺棍掃了過來。
章肅文一把抓住那人揮過來的柺棍:“全叔,發生何事了。”
被章肅文喚作“全叔”的老人眼眶一紅,手上不知哪來的氣力,一下掙脫了章肅文的禁制,又是掄起了柺棍砸了過去。
“打死你這隻妖畜!敢害我家老爺!打死你!”
“打死他!打死他!”
章府頓時亂作一團,家丁人數衆多,將章肅文圍在裡面,拳打腳踢,一通亂揍,而章肅文又不敢傷了他們,手下留情,反倒是自己遭了不少的拳腳。
人羣的縫隙中,突然遞來一塊牌位,送到章肅文的眼皮底下,章肅文瞧了一眼,心頭大震,這下是連招架的動作都定住了,任由那些人的拳腳招呼在他的身上。
“妖畜,死吧!”
全叔的一柺棍狠狠地砸在章肅文的背上,章肅文腳下踉蹌,徑直向前跌去。虧得圍着的人多,而混在人羣裡的白辰一把拽住他,把他拉出了人堆。
“將軍原來已經死了麼?”
那塊牌位上明明白白地刻着,章門肅文之靈位。
而更令章肅文驚懼的是,此時此際,那個躺在棺木中的人,竟有着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容。
“本將死了?”
方纔的那羣人又漸漸聚攏過來,手上揮舞着各種武器,叫嚷着要爲章肅文報仇。
“妖畜,還吾家老爺命來!”
“還不躲!”
白辰拉起章肅文凌空一躍,從那堆人頭頂越過。幾個起落,奔出了大門。
白辰反手一掌,砰的甩上大門,隨手丟出兩道符咒,封在大門之上。大門從裡面被撞的“咚咚”直響,不過,再怎麼激烈,裡面的人始終沒能打開這扇大門。
章肅文仍是一臉懵怔,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邊:“我是死了麼?”
“死個鬼啊!死的是裡面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