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進華羅殿,就見迎面設的也是一張琉璃長屏隔住了外頭的窺探,那屏風上的畫兒卻不似尋常妃嬪的花鳥美人,而是一派峰巒疊嶂、煙岫出沒的山川圖,畫中一輪紅日將升未升,卻是一顆女子拳頭大小的雞血石打磨光滑後嵌上去的,再細看去,那山峰並峰上翠鬆勁柏,多有黑曜石、翠玉等鑲嵌而成,偏生又似渾然天成,端的是好東西。
琉璃屏兩旁原本攏着錦帳以防地龍的熱氣因門戶開關而流逝,如今便捲了一半,那錦帳卻是織金妝花緞,捲起的地方露出幾處繡痕來,但見那絲線深深淺淺呈菸灰之色,想來亦是山水之景,如此雖然大氣,到底不似尋常閨閣,少了幾分女兒家的氣息。
牧碧微一面跟着酣秋走着一面心想左昭儀到底是曲家之女,性情也不似普通女郎呢。
轉過了屏風,便看地上鋪了駝色底滿織纏枝菊花並藤蘿的厚氈,四面壁上掛了許多名家字畫,陳設簡單卻不失奢華精緻,上首沉香精榻邊放了幾盆豔麗的牡丹花。
曲氏一襲家常半舊的杏子黃對襟寬袖襦衫,襟口袖角處,都繡了玉色藤蘿之紋,腰束玉帶,正中嵌了一顆拇指大小的紅鴉忽,顯得十分奪目,下頭繫着同樣半舊不新的艾綠羅裙,烏黑的長髮挽作了拋家髻的樣式,斜插了兩支玉步搖,另一側的鬢邊簪了一朵雙色牡丹花,牧碧微認得那是一朵二喬,同一瓣也是半紅半白,雖然一朵花,卻有二姝爭豔之感。
見曲氏這一身裝束,連帶耳墜都只是一副赤金藥神墜,清新卻不隆重,牧碧微不禁暗自慶幸自己今兒過來也沒有裝扮太過,她進宮自然不會帶舊衣,又因姬深賜下衣料,阿善給她新制了幾件宮裝,如今只挽了倭墮髻,簪了兩支玉簪子,彆着兩三朵絹花,耳上一對白玉銀杏葉兒墜,穿的卻是姬深先前所賜衣料裡新裁的一件寶藍絞纈交領窄袖上襦,因是上貢之物,寶藍色的暈紋層次遞減極爲分明,雖然無有紋飾,但也顯得莊重而不失俏麗,因受品級所限,腰間只束了一垂絲絛,下系牙色留仙裙,裙裾繡着幾朵杏花。
牧碧微進殿行禮,曲氏並無爲難之意,平靜的叫了她起來,牧碧微見她沒有旁的話,便自己主動開口道:“昨兒之事冒犯娘娘了!”
“是酣夏拿錯了東西原也怪不得你。”曲氏平平淡淡的說道,她看牧碧微的眼神波瀾不驚,既沒有宮中妃嬪慣有的嫉恨,也沒有高位妃子常見的輕蔑,彷彿牧碧微不過是個與她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罷了。
只是她這麼冷冷淡淡又不失禮儀,牧碧微卻感到了一陣陣的頭疼,照牧碧微本來的想法,所謂貼身大宮女會拿錯了主子私庫裡的東西——還是姬深親自派人去要的,實在不太可能,而華羅殿來了這麼一出,分明就是受了和頤殿那邊的影響,怕是打算收攏了自己過去——
這也是牧碧微想要的結果,桃枝一個宮女都能夠對着何氏說出高太后也不過是看到了孫貴嬪有孕,既擔心孫貴嬪藉着身孕生事,又覺得孫貴嬪接下來今年怕都侍不了寢,正是分薄她寵愛的好時機——比起已是容華的何氏來,自然是還沒個正經名份的牧氏用起來方便。
牧碧微可不想在姬深的寵愛耗盡之後被丟在宮闈的角落裡自生自滅——哦,若有那麼一日她怕是很難自滅,何氏、唐氏、孫氏、歐陽氏……甚至包括了挽袂在裡頭都會爭先恐後的下手的。
從酣秋美貌卻至今還只是曲氏身邊的大宮女上,牧碧微覺得曲氏待身邊人到底是有幾分真心的,高太后那邊沒有給自己位份的意思,或許可以從曲氏這兒試着入手。
只是如今看來,曲氏也許對身邊人是愛惜的,可對陌生的自己卻沒有援手之意,雖然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畢竟以姬深那見異思遷的性.子,這滿宮裡頭或遲或早有求於曲氏的人可不少,她又哪裡管得過來許多?但牧碧微究竟有些兒失望。
但人既然都來了,就這麼被曲氏一句話打發,牧碧微到底不太甘心,便又笑着道:“娘娘這話言重了,哪裡能怪酣夏呢?說起來奴婢還沒謝過娘娘昨兒特特使了酣秋去提醒,若不然奴婢才進宮來,一個不懂事把那衣料裁了可就犯了大過了。”
曲氏聽了,也只是淡淡的回道:“這事是酣秋自己做的主張,區區幾匹衣料的逾越,陛下不會放在心上的。”
這話若是換了一個人來說定然是酸溜溜的,可曲氏卻說的坦然,全然是字面之意,絲毫不見嫉妒,她端定了大家氣度,牧碧微看到了這類似於徐氏和徐家那些女郎的模樣就感到頭疼,若是徐氏那一個等級的她卻是不怕的,可曲家比徐家勢大,威烈伯親自教養出來的嫡出女郎,受世家浸潤之深,可又不是徐氏能比的了。
饒是牧碧微自詡多智,在華羅殿勉強磨了小半個時辰,也覺得無話可說,最後只得失望告退下去。
等她走了,酣春招手叫人把牧碧微來時帶的禮拿上來,當着曲氏的面打開看了一看,笑道:“牧青衣果然正得意,這一對青玉雙鶴佩,是前朝所遺,陛下的私庫,聞說早先唐隆徽求過了兩回,因何容華所阻,硬是沒到手,不想她倒是求了來給女郎。”
曲氏這幾個陪嫁也和阿善一樣,私下裡沒把口改過來,可見心裡對姬深冷落曲氏到底是怨着幾分的,旁邊酣夏、酣冬兩個聞言便也湊了過來觀賞。
但見鎏金雙狐弧壁圈足琺琅彩盒裡頭墊着的赤色錦緞上放着一對一模一樣的青玉雙鶴佩,都是長約三寸不到、寬寸餘,玉色極好,色澤微綠如縹,略帶翠意,匠人巧手恰恰將那些翠縷琢成了鶴身上的翎羽,越發靈動。
在雙鶴眼目處,又另嵌了米粒大小的黑曜石爲目,更顯得逼真。
雙鶴以頸相交相連,身下卻是溫潤的鏤空纏枝圖紋連接,整個玉佩呈一個橢圓。
“聞說此佩是前魏懿宗偶得一美玉,使巧匠雕琢對佩,其一賜明元皇后,其一己佩,終年不離左右,那唐氏倒是好大的心。”酣夏與酣春一樣俱是性.子風風火火、言辭迅捷之人,這會看了便率先嘲笑起了唐氏。
旁邊酣冬也點頭:“何容華卻聰明許多,攔下了唐氏都沒敢提要。”
“這玉佩如今滿宮裡頭除了女郎又有誰佩帶了?”酣春見自己幾個議論時,曲氏卻只是閉目養神,雖然不阻止,但也不見贊同之色,便捧上前去給她看,“女郎請看這到底是前魏的工藝呢,本朝因爲名匠許多在戰亂裡頭去世,又有部分留置南朝,手藝到底比前朝欠了幾分火候,這玉佩上的刀工,咱們家裡也只有阿郎和夫人身上的幾件能比。”
這時候送牧碧微的酣秋恰好回了來,聞言便接口問:“什麼能比?”
酣春就將方纔的話告訴了她,酣秋聽了一聲冷笑:“不見女郎乏了麼?你還要纏着女郎做什麼?打量着女郎好.性兒越發的沒規矩!”
華羅殿這兒,雖然侍者是以凌賢人爲首,但凌賢人不在,卻都是酣秋做主的,這會凌賢人卻是被召去甘泉宮了,她這麼一呵斥,酣春也只得訕訕收了東西告退下去。
等其他人都下去了,酣秋纔給曲氏斟了盞乳酪勸道:“女郎對酣春她們到底太縱容了些!”
“也不打緊。”曲氏睜開眼來,倒不見什麼慍怒之色,平靜道,“難爲你們陪我在這宮裡頭,又不像從前在家中自由,左右華羅殿裡還算清淨,有什麼想說的唸叨幾句也不是什麼大事,陛下再不待見我,曲家在一日,我不犯大過,他也不能拿我怎麼樣,區區幾句言語傳了出去又怎樣?”
“女郎就是太過寬厚了些。”酣秋道,“奴婢原本以爲那牧氏得了太后准許與祈年殿唱對臺戲,總也該有幾分何氏的機靈,不想她竟拿了這青玉雙鶴佩過來,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傻呢還是故意爲之!”
曲氏不在意的道:“她如今正得陛下之意,所求的也不過是位份罷了,這玉佩既是來表決心,也是向我彰示她的寵愛,這也是她如今的籌碼了。”
酣秋嗤笑:“她們有什麼籌碼呢?就是孫氏,又怎麼逃得出年老色衰四個字兒?這些眼皮子淺的東西還道得了陛下一日青眼就終身無憂了不成?等到了時候她們才曉得這宮裡頭又有誰能越得過女郎去!”
“越得過越不過不過是這麼回事兒罷了。”姬深對曲氏的容貌失望,曲氏其實也瞧不上姬深,這會對着心腹便淡淡的道,“左右不過是這麼過着——對了,太后那邊既然擇了這牧氏來對付祈年殿,承光殿那邊你們都給我盯好了,萬萬不可有失!”
酣秋知道輕重,點頭道:“女郎且放心,且不說趁着何容華搬出平樂宮,姜順華也照着咱們的提醒清理了許多宮人,太后派去的蕭青衣可也是個精明之人呢!孫氏想對姜順華下手可沒那麼容易!”
“不是不容易,是不可有失!”曲氏皺着眉提醒道,“我雖然不在乎陛下到不到華羅殿,可要我去桂魄宮裡給她孫氏見禮,這口氣我也是咽不下去的!”
“奴婢一定盯緊了平樂、安福兩宮,絕不叫女郎失望!”酣秋聽她這麼說了,立刻俯伏於地慎重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