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深足足在和頤殿外跪了兩個多時辰,因聽說安平王也要帶傷進宮來爲他求情,加上溫太妃左哄右勸,高太后纔派宋青衣將他叫進去。
雖然起身時已經有些踉蹌,但姬深自知理虧,又感念長兄捨身相救之恩,這會倒沒什麼怨恨,進去之後,見高太后沉着個臉端坐在上,旁邊溫太妃也沒了笑色,二話不說,又撩起袍子跪倒,懇切道:“兒子做事鹵莽,連累了大兄,又使母后跟着擔憂不已,還望母后原宥!”
高太后只顧喝茶,並不理會他,見這情況,溫太妃忙拉了拉她袖子,高太后就不耐煩道:“不必理他!他如今哪裡還把哀家這個母后放在眼裡?兩年前獨自搏虎,哀家就苦口婆心的同他說過!這一回居然連熊也惹上了——他這是要哀家的命呢!早知道今日,哀家當初還不如隨先帝去了,一了百了!”
這話雖然是氣話,可也說得重了,姬深不禁委屈道:“母后明鑑,這一回雖是兒子有過,但兒子可也沒打着空手獵殺的主意,全是因爲見獵心喜,加之誤估形勢,這才……”
“你害得你兄長差點沒了性命!”高太后猛然喝道,“如今還在這裡振振有辭!?”
“太后!”溫太妃看姬深聽了這話臉色就迅速沉了下來,心知不好,趕緊圓場道,“太后前兩日接到消息,唸叨了安平王無事,不是就只顧着唸叨那一下若是落在了陛下身上太后該多麼心疼?怎麼如今見着了陛下好端端的……方纔還在這裡掉着眼淚說是多虧了先帝庇護呢,見着了陛下的面反而就只顧斥罵了?”
高太后揮開她道:“你莫要在這裡羅嗦,先出去罷!”
溫太妃一向受她禮遇,這樣的話是極重了,雖然這會殿裡的人不算多,可總也有那麼些個侍者,她身份不及太后,卻也是正經且有子的太妃,再怎麼圓滑,如此被太后像對待女官一樣呵斥,臉上到底掛不住,就咳嗽了一聲道:“是我多嘴了。”
再不多言,就直接帶着解玉走了出去。
高太后那話出口之後,心裡也有些後悔,但這會若給溫太妃解釋,無疑也在姬深跟前弱了氣勢,就也沒離她,任憑她出去了,又見姬深向溫太妃的背影似投去感激一瞥,心頭火起,頓時把那絲後悔丟到了九霄雲外,抄起手邊一副茶具就砸了下去,喝道:“孽障!”
纔出了和頤殿,溫太妃和解玉還是聽到了這聲瓷器碎裂聲,兩人都是聲色不動,對望一眼,對和頤殿的侍者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徑自回了樂年殿。
到了殿上,解玉把其他人都打發了,扶着溫太妃坐下,親手斟上茶水:“公主喝口茶。”
“不必。”溫太妃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道,“雖然有幾年沒聽她這麼把我呼來喝去了,可從前又不是沒受過氣……咱們這許多年都過來了,今兒這麼一句又算什麼?”
解玉憤然道:“當年若非公主幫着她出謀劃策,別說後來的薄氏,就是先前的徐氏、盧氏那幾個,縱然不至於威脅了她的地位,她也休想有到這三個嫡子,且那些人哪裡是沒懷過身子的?爲難的時候倒曉得叫公主姐姐了,心情不好就拿公主出氣——還有臉自矜高家家教好,呸!不過是個兩面三刀的東西!”
“我知道你向着我,這心自然就要偏。”溫太妃倒是看得很開,“我身世這樣的尷尬,如今的牧宣徽的祖父在時,天下初定,本朝的高祖皇帝還要仗着他們牧家在西北數代紮下的根基幫着穩固西北的軍心民心,不然,先帝還是王爵時,那一個側妃之位都未必輪得到我——到底南齊的左丘野,可是我正經的姑父啊!”
——左丘野即南齊開國之君,前魏未亡時,還曾與高祖同朝爲臣,共同輔佐神武帝,神武帝英年早逝,幼帝亦在牧家赴鄴都前一日暴死後,皇族溫氏爲爭位大亂,當時姬敬與左丘野都隱忍不發,一直到天下兵馬也被牽扯進來,加上柔然進犯等等,各地民不聊生,烽火四起,兩人起初聯手鎮壓各地叛亂,到後來溫氏鬧得太不像樣子,尤其當時扼雲、蒼莽二關丟失,雪藍關亟亟可危的情況下,牧馳血書向鄴都求援,當時鄴都的皇族卻只惦記着彼此攻訐,其時的丞相姬敬於朝堂之上怒斥皇室諸王,號召羣臣齊出宮闕,至鄴城軍中命主帥即刻放下干涉皇位之爭,馳援雪藍……
溫太妃想到此處,心頭一嘆,道:“亡國公主,身份已經十分尷尬,難得牧家忠良,才護了我這大半生的平安,這側妃之位,說來也是託了他家的庇護,論起來高氏待我也不很壞了,她今日發火那也是氣急了,陛下這回的確做得過了。”
解玉是魏朝宮女之女,深受母親影響,對溫太妃極爲尊敬忠心,到底還是忿忿不平:“太后一向偏心廣陵王,與陛下之間本有罅隙,何況陛下到底纔是至尊,即使心疼安平王,陛下已經跪了那麼久,她還要追着不放,傳了出去,根本就是會壞了聖譽,陛下也是她生的呢,如今安平王也在好好的養傷,這樣不給陛下留顏面,母子之間哪裡能好?叫奴婢說,這太后還是世家女呢,到底小家子氣了!”
“你啊你!”溫太妃也算是半生飄零過的人,雖然有牧家保過她,可後來西北出事,牧家死得只剩了牧尋一人,勢力驟減,爲了她的安全只能託付給姬敬,在姬家到底不比在牧尋尊奉時自在,因此對身邊從魏朝留下來的人並子孫都十分寬容,解玉這會的抱怨,她也不放在心上,只是笑着點了點她額頭,“你自己想一想,若你有兩個孩子,一個淘氣把另一個差點害得沒了性命,且你是告戒過那一個不可如此的,他卻偏生不聽,如今固然無事,可這後怕……豈能不大罵一頓?”
“可陛下的性.子……”因溫太妃在本朝身份很是特殊,說話做事都不同尋常的婦人,所以身邊人也跟着學得格外機靈,對上下三代帝王的性情都是早早留意的,解玉就道,“哪裡是肯一直受委屈的人?到底是至尊呢!”
“他們母子的事情,咱們就別說啦。”溫太妃不欲多言,溫和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微娘也回宮了,這孩子到如今都沒個消息,西平公主怎麼說也不是她生的,女子到底有親骨肉才完滿,尤其這宮闈裡……便是有個親生的公主,想來她也會開心些,兩個孩子總比一個孩子熱鬧,上回要你尋的方子可尋到了?”
解玉點頭:“奴婢回去問了姨母等人,她們商議了幾日,倒是漸漸回憶起那位老嬤嬤從前的住處,只是尋過去已經只尋到她的幾個孫兒,如今也長成了,問到那方子……”
說到這裡,解玉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方子,他們倒還在,那一家如今脫了奴籍,是爲庶民,日子還能過,想來那位老嬤嬤當初總有些傢俬攢下帶出宮的,奴婢看着他們家子孫昌盛,倒沒必要用,只是……他們要的價卻高了些。”
“高些沒什麼。”溫太妃責備道,“這事你直接告訴了我就是,我如今雖然只是個太妃,但一張調養身子的方子還未必買不起!你藏着掖着做什麼?難道還要自己攢錢不成?”
解玉解釋道:“奴婢本想着等牧宣徽回了宮,告訴了牧宣徽,使她自己去買。”
溫太妃就皺起了眉:“那邊到底要價多少?”
“一千兩銀子。”解玉道。
“區區一千兩,我替微娘出了就是,怎麼還要找她湊?”溫太妃還當那一家當真是獅子大開口,這會就叱了一聲。
解玉委屈道:“自打這位進宮,公主已經幫了她許多次,旁的不說,就說當年她撫養西平公主並晉位的事情,要不是公主連着幾日誤了膳食在那裡安撫太后,太后哪裡只會晉了個世婦算警告就收手?如今一千兩銀子比起咱們殿裡這些傢俬來是買不了什麼,可到底是現銀,公主手裡歷年攢下的現銀也不過幾萬,畢竟盯着咱們的人一貫多,就是不記檔的也不敢拿出去賣——大王明年就要正式議婚了,公主就這麼一個兒子,如今先帝也不在了,陛下對嫡親兄長都算不得太好,到時候大王開府,國庫給的都是定例,陛下和太后私庫裡能貼大王多少?奴婢想着,牧宣徽也不差這麼千兩銀子,叫她自己去,回頭那一家乍得了一大筆銀錢若引了人注意,查出來也與公主、大王沒關係!”
“你是一腔忠心。”溫太妃看着她嘆息道,“可你卻不想想我做什麼要對微娘好?我是閒着去做好事的人麼?若沒她家祖父,如今也許還有你,卻定然沒有我了,前魏末年,鄴都一度被爭位的皇族煽動亂軍攻入,你可知道那些個年輕的宮妃並什麼郡主縣主都是什麼下場?溫家的男子,即使有活下來的也不敢作聲,不去說了,溫家的女子,命最好的,除了我,就是南齊開國皇后、我那姑母,我姑母是幫着左丘野籠絡了前魏鄴城軍的十萬精銳的,她那個開國皇后做的理所當然,可我呢?前魏亂時,我不過一個懵懂孩童,還是公主,連被挾持以令諸侯的資格都沒有!”
她吐了口氣,“前魏臣子多少?就是本朝朝堂上那些人……多少不是從前魏時就穿朱戴紫過來的?可當時天下大亂,他們哪個不是各顧各,誰又管過我的死活?”
見解玉還是一臉不服氣,溫太妃笑了:“你是不是覺得那些臣子都沒良心,而牧家也不過盡了一個臣子的本份?”
她感慨道,“玉娘,你怎不想一想——我那姑母,可是我父皇同父異母的阿姐啊,當年高祖三次南下在怒川折戟,不得不與南齊議和,劃川而治……那時候她已經是齊太祖親封的元裕皇后,長子受冊太子!雖然沒有直接上朝議政,可左丘野的後宮也不過形同虛設!”
說到這裡,溫太妃露出一絲苦笑:“我說了,我只是個女子,沒有被充當旗號的資格,所以,元裕皇后若是在議和後開口向樑高祖要我,縱被爲難,拿些錢帛也就能解決了……可你看,南齊與北樑國書往來,元裕皇后的名號也不是沒出現過,但什麼時候提過我半句?”
解玉張口結舌。
“那是我親生姑母,我父皇在世時,據說待她雖然沒有特別好,可也沒虧待了她,她的駙馬因有才幹也是被重用的……”溫太妃輕輕笑道,“她若是提過一句被高祖拒絕了,我今兒也未必這麼感激牧家,可她連想都沒想過我……同爲公主,魏亡前她因年長早已名都鄴都,我卻不過一個幼稚小兒,何況當時天下已定,難道我過去了南朝還會對她有什麼威脅?我過去了……她隨便尋個勳貴人家把我嫁了,一些兒虛銜虛名,她哪裡缺呢?可你看,她管過我嗎?”
“都是比出來的。”溫太妃悠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