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辰光,鄴都的天還微涼,葉寒夕卻已經早早翻出了把團扇拿着,領了雲夢如並宮女流蘇悠哉遊哉的到了澄練殿,牧碧微恰好正摟着西平在榻上說話,見到她來,西平就跳下榻去行了個禮,脆生生道:“葉母妃來了!”
“殿下越發知禮可愛了。”葉寒夕笑嘻嘻的從袖子裡摸出個絡子來,卻是打成了一串兒錦鯉的形狀,色彩斑斕,做工精緻,道,“喏,上回殿下說喜歡外頭池子裡的魚,我啊旁的不會,這個倒還能打兩個。”
西平接了過來謝了,卻眨了眨眼睛,小聲道:“其實葉母妃要和母妃單獨說話,不必給我好處,我也要走的,黃女史在那兒等着我呢!”說着,朝她吐了吐舌頭,蹦蹦跳跳的向牧碧微告退,帶着樊氏、鄧氏等人出了門。
葉寒夕一愣,隨即哭笑不得的跺足嗔道:“牧姐姐把個公主殿下教的越發促狹了,我頭次見殿下時,挑了半夜才挑出來一對暖玉璧,不想殿下看了卻只隨意兩眼,我打聽得她對牧少夫人親手做的布老虎很喜歡,想着殿下是喜歡用了心意的東西呢,這幾日趕着工做了這個,不想殿下還要拿我打趣!”
牧碧微令她免禮坐了,笑着道:“你是不知道——玉桐她打小身子不好,向來最羨慕旁人能跑能跳的,如今身子好些了,自然是露出愛笑愛鬧的本性來了,莫說你這葉母妃,就是我這個母妃,時常也被她弄的哭笑不得呢!”
葉寒夕拿團扇撲了幾下,道:“這都是姐姐你自己教的,我可不同情你!”
“我大方着呢,怎會和小孩子計較?”牧碧微笑眯眯的道,葉寒夕聽出她這是取笑自己和小孩子計較,又是不依,牧碧微就轉了話題,笑問她,“你這身子骨就這麼好?如今我還穿着夾衣,你倒用起了團扇?”
葉寒夕道:“鄴都比之南方來算冷,要比西北可暖和多了,我想如今固然用不上,但到了五月初怕就要用上了,所以叫人預先找出來,不想,這把扇子越看越喜歡,捨不得放下,就拿在了手裡,反正我也沒有旁的要拿的東西——方纔一路走過來,正有些躁熱,恰好撲一撲。”
牧碧微道:“你倒勤快,希宜宮過來也不近呢,連步輦也不用?”
“我從前在雪藍關的時候,天天都要出去跑一圈馬,不跑,晚上就睡不着,到了伯父家,伯母拘着我學女紅,學得人都奄奄一息了,到底表兄看不下去,幫我說話,不學了之後,我又攛掇着表弟陪我每日裡裝扮成男子出去轉悠……如今進了宮來,前兩日倒還看着什麼都新鮮,這會覺得這宮城雖然巍峨也不過這麼大,又不能跑馬,又無市可逛……索性,出門若沒急事,就走一走。”葉寒夕自嘲道,“我啊,就是個閒不得的。”
“那倒正好,省了我去給玉桐預備個人來教她騎術,到底我那阿弟是在御前伺候的,總不能老叫了他過來。”牧碧微道,“左昭儀送了一匹小馬給玉桐,她騎的開心,只是沒個人指點,我那點兒技巧,勉強摔不下來罷了,偏上回我阿弟過來,露了幾手,如今她一門心思要學,我正頭疼沒個人選呢!尋常侍衛哪裡能到這長錦宮來?女史們教的都是文史禮儀——到底她也叫你一聲母妃,可不許推委了!”
葉寒夕聽了,就奇道:“殿下才四歲吧?怎麼就騎上了馬?”
“那匹被她起名叫團團的馬你是沒看到,不過比這榻高不了多少。”牧碧微聲音一低,“若不是她不許,我倒更想說一句,雖然是馬,看着卻和狗差不多大,說是海外弄來的異種,曲家家大業大,眼界哪是我們這樣的人能比的?來自海外還是玉桐說與我聽的。”
“這麼小的馬倒正好給殿下這個年紀騎。”葉寒夕就驚奇道,“虧得左昭儀弄得到!”
看她的樣子卻是恨不得立刻就去看看那匹馬,牧碧微嗔她一眼:“你倒是說風就是雨!”
葉寒夕這才醒悟過來,訕訕的笑道:“我是極喜歡各類的馬的。”
“十月初的時候秋狩,到時候有你盡興的時候——御廄裡頭好馬還是不少的。”牧碧微給她說了一聲,兩人寒暄了這點功夫,也差不多要說正事了,就打發了宮人,只留阿善並雲夢如伺候,牧碧微先對雲夢如道:“你的身世,本宮已經使人查過來了,西北那邊,還要等人過去,單是在鄴都的,時間地點都對得上——本宮姑且相信你!”
雲夢如平靜的道:“民女本就沒有欺騙娘娘之意,先前對葉容華隱瞞,也是爲着擔心葉容華年紀小,怕她說漏了嘴,反而壞了大事。”
這話當着葉寒夕的面說了出來,葉寒夕就哼了一聲,牧碧微示意她莫鬧,對雲夢如道:“除了那封信,你還知道什麼?”
雲夢如搖了搖頭:“民女不過一介平民,僥倖在閤家被滅口之前逃得一條性命,已經是上天憐憫了,這封信也是極爲意外得來,又還能打探什麼?”
“那麼先前本宮與你說的事情呢?”牧碧微問。
“娘娘是說嫁人嗎?”雲夢如很平靜,即使說到終身大事亦無羞澀之意,到底是千里奔波過的人,“民女也沒旁的要求,一切按娘娘之命,只是一件,民女想着若是能夠有多幾個子嗣,可以過繼一個到兄長名下,免得民女的兄長自此斷了香火!”
牧碧微盯着她看了片刻,方道:“此事,本宮已經託了人,你只管等着消息罷。”
說着令她退回葉寒夕身後,葉寒夕按捺了幾日,如今實在忍耐不住,催促道:“娘娘,那內奸到底是誰?!咱們的仇人是誰?”
“自然是安平王。”牧碧微冷笑了一聲,道。
“是他?!”葉寒夕一愣,隨即捏拳切齒道,“那咱們幾時動手?!”
牧碧微看着她道:“幾時動手?你道他是你宮裡的內侍呢,由着你想三更殺就三更殺,想五更殺就五更殺?”
葉寒夕被她說得一愣,道:“那安平王是陛下的兄長,聞說也會進宮的……”
“所以呢?”牧碧微平靜的問,“你打算趁他進宮時動手?叫全天下都知道你在宮闈裡殺了安平王,然後讓太后株連收留過你的伯父全家,當然本宮和牧家也跑不了?”
“可,咱們的仇……”
“仇要報,但你也要動動腦子!”牧碧微恨鐵不成鋼,“我看你在宮外到進宮到見到我,做的事情都很有條理啊!怎麼一進宮來,你就變笨了?咱們的仇當然要報!我自小,與兄長一起到祖母跟前,祖母關心長孫冷落了我片刻,我都不依,更何況是這樣的大仇?!可爲了這麼個東西,把咱們兩個併合家都賠了進去,有你這麼做事的麼?你這是想爲閤家報仇呢,還是想叫他們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
葉寒夕囁喏道:“我心急了點……”
“你心急,我難道不急?你看看你身後的人!她一個女郎家家,單是在西北和鄴都之間來回奔波就幾次?尋到你後又跟着你一路!在我跟前,她可似你那樣失態?要說仇恨,她難道不是全家都被連累?!”牧碧微恨恨道,“她在你身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就不能學着點兒——別告訴我,之前都是她的主意!”
見葉寒夕羞愧的樣子,牧碧微也無語了,看了眼雲夢如,道:“如今你既然還沒出宮,趁這光景多教教她罷!”
雲夢如道:“葉容華並非沒分寸的人,不過是在娘娘與咱們跟前不必拘束,所以才顯得衝動了,要說咱們三人,到底葉容華年紀最小,如今諸事多與娘娘商議了再辦,有娘娘把關,自然是不會有問題的。”
這就是告訴牧碧微,她並不想在宮裡待多久了。
牧碧微心下暗暗有了數——這雲氏這麼做,至少看起來是想繼續好好過日子的,那麼那封信……想來應該可以保密,等她嫁了合意的人,有了子嗣,牽掛更多,就更能保密了……
這麼想着,她方漸漸熄滅了滅口的心。
葉寒夕就忽然問:“牧姐姐,我就不明白一件事情——那安平王到底爲什麼要害牧令?又和夢如她有什麼關係?”
她這卻是在轉彎抹角的打探那封信的內容,只因當日牧碧微嚴令不許任何人再提,甚至壓根連有這麼封信都不許說,不過是換了個問法。
牧碧微哪裡聽不出來?
當下只冷冷一笑:“你就當他是意圖謀逆,而家父是先帝臨終所提的重臣之一,素掌兵權且逍遙在外,礙了他的路吧!”
這個理由也不是說不通,畢竟大梁勢力最雄厚的世家固然是曲、高兩姓,但安平王自己出身皇族,外家是高家,妻子也是高家出來的,弟婦是曲家——雖然姬深宮裡也有位曲家出身的左昭儀,卻一向被姬深冷淡着,對於世家來說,姬深這個皇帝,換成安平王與廣陵王,他們實在不該有什麼意見,畢竟安平王固然寵妾滅妻,到底還是娶了高家女爲正妃的,廣陵王更是與曲伯蘩琴瑟和諧。
相比之下,不喜歡世家女,也不高興受羣臣擺佈,又不理朝政,一心貪歡好樂的姬深,肯鐵了心保他的,大約也只有蔣、計二派了,這兩派都是文臣,唯一在三兄弟裡必定選擇他的,自然只有先帝所提的牧齊!
但牧碧微顯然還有話沒說出來,葉寒夕念頭幾轉,還待試探,就見牧碧微投來警告的一瞥,悠悠道:“新朝初建,大半都是有些不安穩的,高祖時候有濟渠王之亂,一直流禍到了先帝時才勉強解決,究其原因,高祖其實並未有過立濟渠王爲儲君的心思,不然,當年高祖對龐貴妃寵冠後宮,而樓皇后也已經去世多年,爲何始終不肯立龐貴妃爲後?甚至連左右昭儀都不是?
“無非是怕引起禍亂罷了,只是高祖究竟也是常人,不免愛惜幾分幼子,濟渠王卻也因此生了野心!許多事情,起初看來不是什麼大的問題,譬如恃寵生驕如濟渠王,據說一開始也不過是因爲高祖在家宴時,令他坐到自己附近,比先帝更近的位置,才起了奪儲的心思罷了!回頭看去,所謂不可挽回之事,又有多少蓋因是一時糊塗……寒夕,不要叫我失望!”
葉寒夕被她看得心頭一凜,知道牧碧微這最後一次警告自己,若再覬覦那封信的秘密,怕是她就要忍不住親手料理自己了,她進宮來是爲了聯合牧碧微報仇,可不是爲了與牧碧微相殺,忙將此事銘記在心,再不敢問。
牧碧微到底對她不比旁的妃嬪,此刻見她露出怯意,就有些不忍,緩和了語氣道:“好了,你從前生長自由,受不得拘束也不奇怪,只是緊要的事情得記牢固些!對了,你來的正好,就是不來,我也正要使阿善去請你——皇長子與皇三女的滿月酒,我得叮囑你幾句!”
葉寒夕忙坐端正了:“是!”
“雖然我素來與右昭儀那一派不和,想來這回滿月酒,安福宮裡纔出了那樣的事情,右昭儀未必會到場,但皇家子嗣單薄,新泰公主到底是陛下骨血,恐怕還是會過去的,那孫氏素與何氏交好,何氏此人心計狠毒,論智猶在孫氏之上!你如今已經是六宮皆知是我的人了,又生得這樣一副外向的脾氣,只怕那何氏會趁我忙碌時,引你犯錯。”牧碧微正色道。
葉寒夕問:“那我該怎麼辦?”
“雖然她現在是下嬪,你是妃,比她低了一級,但也不必怕她什麼,陛下向來對新人多容忍些,太后呢,最不喜歡的妃嬪裡,這何氏絕對是數一數二的。”牧碧微一笑,“你只消任憑她怎麼帶,別把話題轉到祈年殿上去好了,免得晦氣!”
話題說到了祈年殿,葉寒夕就好奇道:“牧姐姐,若不是宮裡傳遍,據說醫術最爲高明的任太醫所斷不說,如今安福宮也閉了宮門謝客,一副慚愧得無以見人的模樣,我從來沒想過這世上竟有這樣的事情!”
倒是牧碧微平靜的道:“腹鼓病也不至於希奇到這個地步,只不過從前都是在南方發作,據說是南方一種蟲豸所致,鄴都地處北地,所以纔沒人想得到罷了。”
——先前新人進宮,才覲見完太后,還沒賜宴呢,姬深正滿心歡喜的盤算着召幸之事,就被右昭儀孫氏藉口談美人即將生產,叫到了安福宮,固然因談美人當日一直沒生下來,姬深到底還是去了永淳宮宿在了步順華處,但也掃了一回新人們的面。
不想,談美人在安福宮渺雨廳裡“掙扎”了兩日,竟是太后宮裡的小何美人不聲不響、由太后親自守着產下了一子一女的雙生子,談美人卻依舊沒有動靜,孫氏使人送了催產藥去也不起作用,反而疼的越發的厲害了,最後入夜時分,孫氏無奈,只得親自到和頤殿求見,當着正侍奉高太后用羹湯的姬深的面向高太后借用任太醫——問題就在,任太醫到了渺雨廳,當着被太后以子嗣要緊硬趕到渺雨廳的姬深的面,一探脈,就皺了眉:“陛下,此非喜脈,卻是病脈啊!”
一句話叫孫氏短短一日之內,猶如捱了兩道雷,到底是在姬深跟前,她還不死心的硬撐着質問任太醫:“談氏明明腹大如常人懷孕即將臨盆,怎的能說不是喜脈是病脈?!”
任仰寬雖然是高家奴僕出身,卻因醫術高明,深得高太后信重,若沒高太后發話,也就姬深能夠叫他不時請個脈,旁的人那都是請他不動的,自然也是有脾氣的人,聞言嘿然,立刻就對姬深道:“陛下,臣斷談美人並非妊娠,而是患了疾病,先前所痛,正是病痛,怎會產子?陛下若不信,臣即可開一方,使人做來,令談美人服下,即知端倪!”
接着任仰寬果然開了一道方子,雷墨親自自請過去熬了端來——談美人服下後,痛得越發厲害,幾乎是在榻上打起滾來!孫氏因此正厲聲質問任仰寬故意謀害皇子、可是因着太后宮裡已經養下了一個皇長子的緣故云雲——那邊卻報,談美人拉起了肚子,且,拉下來的竟是許多還在蠕動着的蟲豸!
拉完肚子,談美人收拾後再被扶到姬深跟前,果然原本高高隆起的小腹已經癟了下去!
這件事情迅速在六宮傳爲笑談,都道孫氏當真是想子嗣想瘋了,纔會把談美人生病當做了懷孕!
當時姬深亦覺掃興與被愚弄,還是頭一次在安福宮裡震怒,狠狠訓斥了一番孫氏,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