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朗氣清,卻是個極好的日子,前一晚姬深留了柳御女侍寢,到了晌午前一些的時候,柳氏思忖着牧碧微該是空閒着了,就梳洗打扮、一身光鮮的到了竹苑來請安。
這竹苑柳御女已經來過幾回,守門的內侍知道她是牧碧微面前得寵的,並不阻攔,柳御女進了門,沿着竹徑走了幾折,就望見牧碧微擁着狐裘,一手抱着一隻暖爐暖着手,另一隻手裡卻持了一根釣竿,正盯着下頭的溝渠,不由撲哧一笑,揚聲道:“娘娘這是在垂釣呢?”
她話音剛落,就見那溝面一陣水花響,阿善擡起頭來笑罵道:“好個御女,這一嗓子脆倒是脆,卻把娘娘等了大半日才快上鉤的魚給驚走了,看你怎麼賠?”
牧碧微也在水花冒出時收竿,卻見鉤上空空,把釣竿交給了手邊的挽襟,道:“這還不簡單?你看她這笑吟吟的模樣心情好着呢,回頭挨個尋她要份好處去,不豐厚不依,也叫她肉疼一回。”
柳御女出了聲才醒悟過來驚了魚,這會聽牧碧微沒什麼惱意,才暗鬆了口氣,嗔道:“娘娘這罰妾身可不肉疼,妾身想與娘娘身邊的人親近還尋不到機會呢,有這機會妾身巴不得!”
“這只是賠了她們跟着本宮在這裡枯坐半日的,還有本宮呢。”牧碧微道,“你不給本宮打上十個八個絡子,本宮可不放過你!”
“這就更難不倒妾身了。”柳御女說着叫身後的宮人拿出來,卻是一個錦盒,“前兩日空着,妾身想起帶過來有五彩絲線,就打了十幾個絡子,挑了最好的八個在這兒,正要來孝敬娘娘呢。”
阿善禁不住笑道:“今兒可是連上天都站在了御女那邊,娘娘連了兩次都沒罰到她,可見的確不宜罰。”
“好處還沒拿到手,你就開始幫她說話了。”牧碧微嗔怪着說了她一句,對柳御女道,“天意不可違,看來今兒本宮註定釣不到魚了。”
柳御女笑吟吟的道:“妾身知罪——這麼着,妾身和戴世婦住的那院子裡也有水流經過,莫如妾身哪天釣到了賠娘娘一條如何?”
“不過一條魚,倒弄得本宮巴巴的趕着要你賠了。”牧碧微打趣了一句,看了她眼道,“咱們進去說罷,這兒怪冷的。”
進了室中,因有炭盆的關係,各人都解了裘衣,牧碧微看着柳御女脫下的一斛珠,就問:“這件裘衣倒沒見你穿過。”
柳御女的臉色在室中看去比室外更加的明豔,她既羞澀又難掩喜悅的說道:“不敢瞞娘娘,這是今早陛下賞的。”頓了一頓,她又補充道,“妾身原本披的是一件青羊裘,今早龔中使對陛下說,妾身那件裘衣也舊了許多,還沒何光訓身邊青衣穿的好……陛下就命人賜了妾身這件。”說到這裡,面上就帶了幾分尷尬。
牧碧微笑了笑:“這也是陛下對你喜歡,這才應了龔中使的話,龔中使年紀小,又進宮不久,你也是知道的,可別計較什麼。”
“妾身曉得。”柳御女忙道。
“陛下這幾日收穫如何?”牧碧微因爲把幾次機會都讓給了戴氏、焦氏,已經有四五日沒見到姬深了,這會問起來,柳御女不敢怠慢,道:“陛下英武,這幾日收穫甚好。”
牧碧微問:“還有呢?”
柳御女便道:“只是最大的獵物也不過是一頭雲豹,陛下因此覺得有些失望,今早卻有人來報,道是發現了熊羆的痕跡,陛下今兒怕是能帶……”
她話才說到此處,牧碧微已經臉色大變,整個人都差點從上首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妾身說陛下今兒去獵熊……”柳御女不知底細,茫然回道,見牧碧微神色變化劇烈,她一頭霧水道,“娘娘?”
旁邊阿善亦臉色發白,厲聲道:“可是安平王派人來告訴的?”
“安平王?”柳御女一怔,隨即道,“不是啊,是高尚書的人!”
“禮部尚書高節?”牧碧微蹙緊了眉喃喃自語道。
柳御女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小聲道:“回娘娘,正是他。”
阿善見牧碧微臉色陰沉,擔心繼續下去怕要說漏嘴,忙輕聲對柳御女道:“沒有旁的事,不過是娘娘和我打賭,說陛下這回會不會先獵到猛獸,我就賭了安平王……這是我們在竹苑裡說着玩的,還請御女出去之後莫要隨意告訴。”
她這個圓場雖然與方纔提到安平王時的厲聲不符,但僕人與主人打賭那自然是儘量讓着主人的,每年狩獵誰又敢比姬深多?所以阿善賭安平王,那是故意爲之。
柳御女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也看出來自己不適宜繼續留下,便趁勢道:“妾身明白……妾身忽然想起來有些事兒……”
牧碧微立刻接口道:“那麼你先去忙罷。”
等柳御女走了,阿善立刻打發了挽襟去廚房給挽衣打下手,把門掩了,勸說道:“女郎先穩住,事情未必那麼壞……陛下身邊的飛鶴衛乃高祖皇帝所創,哪有那麼容易被收買?”
“可你莫忘記高節!”牧碧微冷冷的提醒道,“他說是禮部尚書,但這一回因爲要主持秋狩,鄴城軍不說,連飛鶴衛都有部分人是聽他調動的,而且是公開調動……鄴城軍幾乎是高家曲家的舊部天下,飛鶴衛裡兩家子弟姻親可也不少!”
阿善道:“安平王妃……”
牧碧微深吸了口氣:“滿鄴都都知道了安平王寵妾滅妻,爲了一個侍妾,連發妻兼表妹都趕回高家不說,甚至連世子都回去了……我若沒記錯,安平王世子如今也有十歲的樣子了吧?又不是兩三歲的孩童離不開母親!居然也陪着王妃住回高家……你不覺得可疑麼?”
阿善一怔。
就聽牧碧微緩緩道:“安平王若是事敗,王妃和世子在高家,總容易脫逃……甚至是尋幾個替身罷?畢竟陛下對長嫂和侄子都不太熟悉,高太后又怎麼會不願意自己長子留點血脈下來?本朝有濟渠王的例子,安平王就算預備齊全,豈能不防?”
“這……”
“還有安平王的寵妾滅妻!”牧碧微冷聲道,“咱們是什麼時候開始曉得他寵妾滅妻的?不就是他想爲庶女請封縣主?說起來,這件事情真要辦其實也不難……將那庶女放到安平王妃名下,左右王妃也沒女兒,再求了王妃出面與太后說,這事情八.九可成!就是聶元生來插手也很難阻止!可他偏偏自己去求不說,甚至在太后拒絕後,還把廣陵王一起拖下了水!你說他是真蠢還是假蠢?”
阿善沉吟道:“據說安平王素來寵愛那叫做寶姬的侍妾,王妃氣不過,再者王妃出身也尊貴,未必肯答應。”
“世家之女最要臉面。”牧碧微哼了一聲,“安平王若是打從心眼裡要對那庶女好,纔出生的時候就該抱到王妃名下去撫養!高家嫡長女教導出來的,和那個什麼寶姬帶的女郎,可不是有沒有縣主之封的區別!安平王自己好歹也是先帝嫡長子,高太后親自養大的,是那麼糊塗的人嗎?”
她深吸了口氣,“就算當時被那寶姬糾纏放在了她身邊帶着,想請封縣主,私下裡放下了身段纏一纏甚至求一求王妃,卻也未必不成!畢竟太后固然是王妃的姑母,卻更是安平王的生母!若是知道安平王爲了個縣主之位竟求了王妃,王妃還不準,太后爲了替自己兒子爭這一口氣也要準了!”
阿善張了張嘴卻只得無言——高太后的確是這麼個人,就是安平王寵妾滅妻的消息傳了出去,宣寧長公主親自稟告說看到安平王持刃追殺王妃,她還要等着榮昌郡夫人進宮替安平王妃請了罪,實在無話可說的情況下,纔不得不召安平王進宮訓斥!
對高太后來說,侍妾自恃寵愛在王府後院興風作浪固然不好,可這裡頭也未免沒有王妃不中用的緣故。
“這請封庶女就彷彿是專門爲了叫外頭私下裡議論他與王妃關係不和睦才鬧出來的一樣。”牧碧微冷笑着道,“那麼這一回爲了個侍妾追殺元配、置世子顏面不顧,誰又知道他是不是別有用心?坊間都知道他和王妃關係不和睦——所以高家對他很是不滿,可也只是傳言啊!你說若是這些都是他和高家約好的,那……”
阿善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可如今……如今名不正言不順啊!”阿善思忖片刻,卻忽然腦中靈光一閃,低聲道,“女郎想啊,若是陛下才登基或纔出孝那時候,還能夠說陛下荒淫無道……然而陛下五月加冠之後……那些奏章……”
這話卻是猛然提醒了牧碧微!
她臉色迅速慘白道:“壞了!難道……難道事發了?”
話雖然沒頭沒尾,但阿善已經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低聲道:“女郎,這不太可能,女郎想啊,那字跡女郎是親自看過一個模樣的,從五月到現在,這都快半年光景了,前朝一點兒風聲都沒有,再說女郎也說聶元生做事最是穩妥,他若沒把握,豈會接下這差使?既然字跡一樣,又是御筆硃砂批出去的,除非當場抓到,不然,即使有人泄露風聲,陛下難道會認嗎?聶元生難道會認嗎?這回狩獵,政事託給了宣寧駙馬並阿郎,大事則請教已經致仕的蔣相……可沒帶奏章過來!”
牧碧微聽了這話,心裡才略定,抓緊了她的手苦笑道:“這事實在太大……從聽了葛諾的稟告後我就一直不定心……總覺得……總覺得會出什麼事一樣!”
阿善安慰道:“女郎這是關心則亂,豈不想,陛下的安危,也不是女郎一個人上心呢!不說聶元生了,就說女郎對廣陵王妃說的那番話,廣陵王夫婦也未必樂意見安平王篡位呢!畢竟孫氏如今也不能一人獨大,以安平王對那庶女的模樣,可是恨不得把心肝捧給她了!”
“那你說安平王會不會也是裝的?若是如此,廣陵王要是知道真相……可就未必會反對了……”牧碧微這麼一下卻又繞了回去。
阿善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女郎這可真是……怎也不想一想?當真要謀逆的話,安平王哪來那個膽子告訴這許多人?旁的不說,廣陵王如今已是王爵,難道安平王得逞後會晉他爲一字並肩王不成?那一個不過是戲文裡說笑罷了……升無可升,就算要給廣陵王朝政之權罷,女郎別忘記,廣陵王妃可是曲家嫡長女,論家勢,曲家猶在高家之上!你叫安平王能不多心?廣陵王豈能想不到?”
如此好說歹說,牧碧微才鬆了口氣,阿善憐惜道:“女郎究竟受了驚,臉色都白了,晌午後還不知道有人來沒人來呢,莫如重新淨面梳洗罷。”
“我如今當真成了驚弓之鳥了。”牧碧微苦笑着搖了搖頭,道,“就叫挽襟過來罷,上些脂粉遮一遮……”
挽襟被叫了過來,不敢問方纔的事情,打了熱水,替牧碧微梳洗過了,又取了一盒淺粉色脂粉,按着牧碧微的意思,輕輕抹了一點,她手指纔要點到牧碧微頰上,門卻猛然被推開,急速捲入的風差點把裡頭幾人裙裾吹起,正拿方纔卸下的釵環一件件往牧碧微發上插的阿善轉過頭,見是竹苑守門的內侍,訓斥道:“急急忙忙的做什麼?!沒規矩的東西!還不快滾出去!”
卻聽那內侍慌慌張張的稟告道:“娘娘饒恕——聖駕忽然迴轉,彷彿出了意外,聽說,血把那匹皎雪驄都染了大半,還一路流淌到正堂……恰好柳御女在正堂和龔中使說話,因此打發了人來,要立刻告訴娘娘!”
猶如平地一聲驚雷!
室中主僕三人,都被驚得目瞪口呆!
原本看着銅鏡的牧碧微猛然轉過頭,挽襟不及躲閃,指尖還沒勻開的脂粉連同指甲在牧碧微頰上劃出猶如滴血般的一道長痕!
……皎雪驄,那是姬深的坐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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