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氏帶着好奇的神色打量着殿下行禮的少女。
牧碧微今日穿着姜色交領素緣廣袖曲裾,曲裾之下是一抹牙色羅裙,服飾素淡,頭上梳着百合髻,珠花很少,斜插了兩支赤金圓簪身的銜珠步搖,望去柔柔嫋嫋,弱不勝衣。
與殿上華衣美服、容貌美豔的何氏恰如紅白雙蓮,各有風姿。
何氏自然和氣的賜了座,落座之後,牧碧微倒也開門見山,目光直接落到了小何氏身上,淡笑着道:“奴婢不請自來,還望容華娘娘原宥。”
“青衣過來說一說話本宮自是歡喜的,又有何可饒恕?”何氏語氣誠摯,姿容端莊。
牧碧微寒暄了那麼一句,便直接道:“奴婢今兒過來卻是聽說奴婢的長嫂也在進宮之列,因而不請自來,想一睹爲快。”
“方纔本宮還與三娘說到了你,三娘也是得了你大兄重託,正纏着本宮派人去冀闕請你呢。”何氏柔聲細氣道,“只是本宮擔心打擾了你侍奉陛下,這才斟酌難定,不想你倒是自己來了,也是巧。”
“聶侍郎方纔進得宮來與陛下私下說話,奴婢卻是被趕出來的。”牧碧微似真似假的說道。
何氏笑了:“陛下一向體恤憐愛青衣,這話本宮卻是不信的,宣室殿裡趕誰也沒有趕青衣的道理。”
“容華娘娘這話奴婢可不敢當。”牧碧微淡然道,“新任的雷大監是個重規矩的,又是宮裡老人,如今宣室殿裡多了許多規矩,奴婢也是不敢犯的。”
“青衣出身官宦之家,祖母和母親都是名門之女,規矩一向就好。”何氏笑了一笑,對小何氏道,“瞧本宮這記性,你都說了來看長嫂的,本宮倒是搶在前頭與你說起來了。”
便介紹小何氏,“這是本宮的幼妹,在房裡排第三,平常都稱一聲三娘,閨名叫做寶繡的,便是你的長嫂了,想來這幾日你也是很惦記着?”
牧碧微得了她這話,便仔細的打量起了小何氏,見她眉宇之間與何氏頗爲神似,雙目靈動,氣色也好,心想究竟是想靠着女兒晉升門第的人家出來的,旁的不說,這容貌總不差,但又想到牧碧川容貌隨牧齊,亦是英俊之輩,到底覺得自己大兄委屈了。
何家一心一意指望子女出人投地,連庶生子都大力栽培,雖然導致嫡庶不分,但銀錢大把砸下去,教導出來的女郎到底也沒有尋常小官之女的畏縮與小家子氣,小何氏端端正正的坐在了那裡,儀態嫺雅,通身沉靜的氣度,更與何氏的凌厲美豔區別開來。
牧碧微這麼幾眼,也看不出來她其實是個沉不住氣的,倒覺得若非出身,小何氏這個嫂子倒也不難接受。
她起身給小何氏行了個姑嫂之間相見的平禮,小何氏早得了好些人叮囑,自然不會公然給她難看,忙離了何氏身旁還禮,抿嘴笑道:“我是頭一回見到二孃,果然是個美人兒。”
“大嫂說笑了,容華娘娘跟前,哪裡敢說個美字?”牧碧微不冷不熱的道,小何氏論年紀,要比她小上兩歲,可因爲嫁了牧碧川,卻成了大嫂,牧碧微這麼叫着,到底有些尷尬。
小何氏見她不怎麼熱情,態度也斂了幾分隨意,變得客氣起來:“進宮前,大郎一再叮囑我要見你一見,從前我沒見過你,也不知道你如今是瘦了還是胖了,但看着氣色卻是好的,不然卻不知道回去怎麼回大郎呢!”
“春狩裡頭得容華娘娘之助,倒是與阿爹並大兄見了一面,這才幾日光景,大兄無需擔心。”牧碧微瞥了眼何氏,淡淡道。
何氏笑道:“那卻是意外,牧青衣也是很吃了一番苦的。”
小何氏擔心兩人衝突起來,忙揚聲叫進隨自己進宮來的使女:“我卻有東西要送與二孃的。”
“宮闈之間嚴禁私相授受,大嫂的好意心領了,容華娘娘才說過我規矩好,拿卻是不敢拿的。”牧碧微看也沒看那使女捧進來的東西徑自說道。
小何氏面上一僵,隨即道:“這算什麼私相授受?阿孃每回進宮不也要爲阿姐帶些東西的麼?出宮時阿姐也少不了賞賜。”
“……”何氏在旁差點苦笑出聲來。
牧碧微也意外的看了她一眼,道:“既然如此,那多謝大嫂了。”她話是這麼說,卻沒有親手接的意思,身後阿善聽了便向那使女走去。
依着小何氏,爲了表示對這個唯一的小姑的友善,她是打算叫使女把東西交到自己手裡,親手捧給牧碧微的,可阿善這麼一過去,那使女也茫然起來,站在原地看向了小何氏。
小何氏還沒反應過來,阿善已經道了句多謝,直接把東西拿走,退回牧碧微身後了。
何氏暗自搖頭,小何氏到底年紀小,心性也未足,這麼件小事都能被牧碧微弄得有些狼狽。
“大嫂給我見面禮,說來慚愧,我卻沒什麼東西給大嫂。”牧碧微想了一想道,“先前進宮帶的東西本也不多,聽說大嫂孃家也是富庶的,倒有一支青金石簪子,雖然不值得什麼價錢,卻是當初祖母所賜,大嫂若不嫌棄,還請收下。”
說話間阿善也將小何氏那盒子放在旁邊几上,從袖中摸出一隻狹長的錦盒遞給了不遠處的使女。
使女無奈,只得捧着那錦盒到小何氏跟前。
小何氏聽說是沈太君所送,卻也露出一分歡喜之色,當場打開插入鬢中,道:“多謝二孃了。”
又道,“我送你的卻非長輩所賜,何家不比牧家,一些粗鄙之物,還望二孃莫要見怪——我問過了大郎,他卻也說不上來你喜歡什麼,因此只能估量着預備些了。”
阿善心道,我家女郎如今最想要的是你阿姐的性命,估計大郎心裡也是這麼想的,你就算知道了給得了麼?
就聽牧碧微淡然道:“我的確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大嫂隨意便是。”
“我還以爲是大郎不知道,原來如此。”小何氏恍然道,“那麼下回進宮,我挑些你用得上的東西好了。”
何氏聽到這裡臉色微微變了一變,隨即掩飾了過去,咳嗽道:“時已近午,牧青衣可要留下來一起用膳?”
“謝容華娘娘,卻是不敢。”牧碧微聽出她趕人的意思,淡淡道,“只不過陛下今兒也留了聶侍郎用膳,少不得要奴婢在旁伺候,卻是不敢受容華好意。”
何氏雖然說這話是爲了趕人,但時辰確實到了快午膳的時候了,牧碧微深深看了幾眼小何氏,又與她說了幾句話,便自去了。
牧碧微與阿善前腳纔出定興殿,後腳何氏便鐵青着臉吩咐桃枝重新清場閉了殿門,白氏得到牧碧微離開的消息,才從後頭急急出來,見到她的臉色不禁嚇了一跳:“怎麼那牧氏這般無禮,區區一介青衣在這定興殿裡也敢對大娘不敬嗎?”
小何氏還在摸着那支青金石簪子,聞言扭頭看到何氏的臉色也奇怪道:“阿姐你不舒服?方纔我也沒聽二孃說什麼不好的話呀?”又對白氏解釋,“牧家二孃進殿之後與阿姐也就寒暄了幾句,都是在與我說話呢,她不算太熱情可也沒有什麼敵視的樣子。”
“你給我閉嘴!”何氏面上陰沉似雨,猛然一聲大喝,把小何氏嚇得手一抖,差點把才得的青金石簪子摔了,連白氏也是一驚!
就聽何氏沉着臉,目光似電,看向了小何氏,一字字道:“你可是當真看上了那牧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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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問的白氏也是心頭一沉!
只有小何氏若無其事道:“阿姐這話說的可笑,我人都嫁給他了,還有什麼看上不看上?”
“你若不是瞧中了他,爲何方纔牧氏不冷不熱的對你,你還要這樣殷勤?”何氏厲聲問道,眼睛瞥見她手還在摸着那支青金石簪子,越發的氣不打一處來,伸手道,“拿給我!”
“給阿姐做什麼?這是二孃給我的,又不值得什麼,不過是老太君給她個念想罷了。”小何氏卻不肯,“阿姐這一副要吃了我的模樣,莫不是想摔了?”
白氏氣得也不管這裡是什麼地方了,一拍桌子,指着小何氏怒道:“你這個不肖女!這纔出閣幾日,就把你二兄的仇都忘記了麼?枉費你沒出閣前我還哄着你嫁,你……!”
“阿孃這話說的好生沒道理,出閣之前我本不願意嫁的,阿孃死活說是爲了我作打算,所以逼着我出了門。”小何氏忙把簪子收進袖子裡,理直氣壯的說道,“如今我出了閣,與大郎好端端的過着阿孃和阿姐又要我記得二兄的仇,那麼我這日子究竟是過呢還是不過?”
白氏氣得沒發說,只顧去拉何氏的袖子,嘴裡道:“大娘你看看三娘!你看看三娘!”
何氏也是怒不可遏,但看着小何氏絲毫不覺得自己錯了的模樣,她究竟按捺住了心頭之火,冷聲道:“這麼說來你是全當你二兄沒有過了?”
“我當初何嘗不是對牧家恨得死去活來?”小何氏把頭一揚,不以爲然道,“可阿孃與阿姐也想一想,二兄是牧家殺的麼?”
“雖然不是他們動手但……”白氏才說了半句就被小何氏斬斷,小何氏哼道:“殺害二兄的人是柔然,咱們最該恨的該是柔然人才對,牧家幾代駐紮邊關抗擊柔然,雪藍關又不是他們有意丟的,我那公爹在關中的兩個侍奉多年的侍妾都不曾逃脫呢,何況西北哪一年士卒不死上幾批?那些人都要怪主帥不成?”
白氏、何氏被她這番話說得氣得兩眼發黑,白氏哆嗦着手指着小何氏,掙扎了半晌卻只說了句:“我沒有你這樣的女郎,海郎也沒有你這樣的妹妹!”
“那你們想我怎麼樣?!”何氏還沒發作,小何氏卻先忍耐不住跳了起來,大聲道,“早先我不要嫁你們哄着勸着我嫁了,說只要我過的好旁的都沒什麼,如今我嫁了人過的也好,你們又來怪我不念着二兄!我要怎麼念着他?殺了大郎還是毒死牧家老太君?!或者索性我自己也投個井一起去了你們才高興?!”
她突如其來的一番發作叫何氏也不禁呆住,何氏是知道自己這個妹妹的性.子的,平時還好,卻不能急,一急起來,那是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全然沒了腦子,正待安撫她幾句,不想小何氏卻氣沖沖的一甩袖子,恨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只要我過的好,你們就瞧不過眼!”
說罷也不理會白氏與何氏的臉色,怒氣衝衝的奔到殿邊,一把推開桃枝跑了出去!
不多時,外頭傳來杏枝和小何氏使女的叫聲,隨即腳步聲追了上去。
白氏兩眼發直,半晌才一把抓住何氏的袖子,哭道:“我這到底是作了什麼孽啊?不爲了她好我何苦答應這門親事?如今不過是看不過眼她對牧家人殷勤,她……她竟然這樣說我!”
“聞說牧碧川俊朗瀟灑,又跟着牧齊在邊關磨礪多年,咱們何家雖然富裕,可平常往來都只是尋常之家,堂兄弟們一個個難成大器,三娘她一直關在閨閣裡頭,哪裡有機會見到真正出衆能幹的郎君?”何氏卻立刻想明白了緣由,神色黯然道,“看來她一個勁的說牧家這也好那也好,歸根到底,還是因爲這牧家大郎入了她的眼。”
“她親生兄長因爲她夫婿父子死在異鄉,也虧得她能夠對那牧家大郎一見鍾情!”白氏怎麼也想不開!
何氏深吸了口氣,卻只能勸着她:“三娘一向性急,何況如今她嫁都嫁了,咱們……只要她不受虧待,咱們且讓着些她罷,不然,她若鬧開了,到底還是咱們要幫着收場!”
小何氏如今擺明了被牧碧川所迷惑,牧碧微隨便拿了支不值錢的青金石簪子,她都能歡喜個沒完,要知道小何氏妝盒裡頭嵌着拇指大小鴉忽的簪子都有好幾支,可見多麼愛屋及烏,她又是個一急起來不管不顧的脾氣,就是何氏,投鼠忌器,也不敢太逆了她的意思……不然鬧了開來,就算何氏不怕旁的,也要擔心她在牧家被小看——本來小何氏就沒法被高看了,再被抓了把柄以後日子還怎麼過?
白氏聽着,眼淚卻掉得更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