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已涼,牧碧微緊了緊身上的厚緞披風,看了眼不遠處殿中隱隱透出的燈火,小聲問卓衡:“陛下還在批閱奏摺?”
卓衡臉色有些古怪,想了一想才道:“龔娘子正在侍奉陛下。”
“唔,本宮進去看看。”牧碧微側耳聽了片刻,不見殿中有異響,只當姬深叫了小龔氏在側是爲了紅袖添香,便向前走了去,卓衡卻輕咳了一聲,上前伸手攔住了她,見狀,牧碧微臉色微沉,她身旁的阿善也不冷不熱道:“龔娘子是什麼身份?她都能夠在殿裡侍奉陛下筆墨,怎麼宣徽娘娘反而要在外頭等着不成?”
“閔青衣誤會了。”卓衡面色尷尬,看了看左右,示意她們跟自己走了幾步,避開方纔那些宮人的視線,才小聲道,“陛下在東暖閣。”
牧碧微驚訝的看了眼偏殿的燈火:“這裡面在做什麼?”
她曾經做過幾個月的宣室殿女官,對宣室殿各處用途和規矩很是清楚,宣室又兼內朝用,正殿不是議政是不啓用的,西暖閣爲姬深接見親近但還沒親近到可以隨意出入東暖閣的朝臣用,有時候過來幾個臣子,還用不到正殿的時候也是在西暖閣,東暖閣既是姬深的住處,也是他接見如聶元生這樣近臣的地方。
跟前這座偏殿,卻是做了批閱奏章之地,縱然宮人打掃,也不該如此安靜纔對。
“是聶舍人。”卓衡垂下視線,咳嗽了一聲,才道,“陛下方纔看奏章看的有些疲憊,便由龔娘子侍奉着回東暖閣去小憩,聶舍人……嗯,聶舍人替陛下將一些奏章分門別類一下,所以就繼續留了下來。”
瀏覽密摺以外的奏章,並將之分門別類,按其內容的輕重緩急放置,這的確是中書舍人的份內之事,只不過就算沒有卓衡方纔掩飾性的阻攔在前,單憑對聶元生的瞭解,牧碧微也不信他這麼老實。
便抿嘴一笑:“原來如此?”
她想了想,“龔娘子既然在侍奉陛下,本宮這會過去怕不太合適,本宮就先在這裡等着,你且退下罷。”
卓衡猶豫了下,阿善見狀,上前塞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到他手裡,含笑問道:“龔娘子到宣室殿來也有幾日了,未知她過的可習慣麼?昨兒宣徽娘娘還使人去探望了龔世婦……”一邊說一邊拉着卓衡向遠處走去……
剩下牧碧微左右看了看,藉着天色掩護,輕輕巧巧的繞過迴廊,到了殿前一推,殿門卻是反鎖了的。
她一皺眉,擡眼卻看見不遠處開着一扇殿窗透氣,窗所對的地方,只餘已經開始枯萎了的芭蕉遮擋,附近卻無人在,當下提起裙裾走了過去,按住窗櫺,一個輕巧的翻躍跳了進去。
不想人才落地,迎面一道凌厲而帶着殺意的視線驟然掃過!
待看清楚了是她,聶元生才放鬆警惕,有些哭笑不得道:“你怎過來了?”
牧碧微正待回答,目光一掃,看明白了他在做什麼,立刻忘記了他的問題,舉袖掩嘴,吃驚道:“你……”
卻見偏殿之上偌大御案上堆積如山般的奏章,旁邊更隨意放着幾隻臨時搬過來的櫃子,亦是堆滿了奏章,聶元生此刻卻是坐在了姬深才能坐的御案之後,手中拈着一支紫毫,面前攤開了一本奏章,似正在直接批閱,在御案之旁另一張略小的長案、本該纔是聶元生該在的地方,有大約幾十本奏章彷彿是已經批閱過的,攤在其上等待晾乾。
——聶元生竟是在代姬深批折!
難怪方纔卓衡反應奇怪!
見牧碧微滿面驚訝駭然,聶元生嘆了口氣,將筆放到架上,道:“那一個小龔氏很有幾分伶俐,陛下這幾日被她哄的興致頗高,如今纔去東暖閣,今晚怕是不會召旁人了。”
牧碧微聽出他所謂“興致頗高”裡的意思,面上一紅,隨即啐道:“你真是好大的膽子!”又正色道,“這可不是小事,陛下雖然信任你,但此事若叫前朝衆臣得知,必定譁然!”
聶元生笑了笑,招手道:“你過來瞧瞧!”
牧碧微不知他的意思,依言走到了丹墀之上,聶元生含笑將才批閱到一半的奏章遞了過去,牧碧微還道這本奏章與自己有關,她忙接過飛快一看,卻見內容只是彈劾一名下州刺史貪污之事,即滄郡刺史顧濤,牧碧微仔細想了片刻,也想不起來這顧濤是何許人,又想滄郡在大梁之南,牧齊的根基卻在西北,便問:“這顧濤是誰的人?”
“你且看看那批文。”聶元生微笑着道。
牧碧微看了一眼,聶元生所批示的內容爲使御史臺派人下去勘察,若屬實再處置——她再次疑惑的擡起頭,忽然察覺到不對,再仔細一看,驚道:“這字跡……”
這本奏章自然是聶元生批示的,可那字跡卻與姬深一般無二,牧碧微進宮兩年多了,當初做宣室女官的時候就把姬深的字跡認了個準,可就她來看,這本奏章上的批示怎麼看怎麼都是姬深所寫,她定了定神,低聲問:“這是陛下的意思?”
摹仿帝王筆跡,又是處在聶元生這樣的近臣的位置上,若是用的好,假傳上諭都不難,聶元生爲人心機深沉,絕不會在姬深沒有準許的情況下,公然冒用姬深的筆跡在這裡代改奏章!
若無更大好處,恐怕他壓根就不會把這手露出來!
果然聶元生微微點頭,淡笑着道:“陛下哪有心思看這些?爲着掩人耳目,藉口奏章存放太多,恐宮人傳遞消息,把這附近的內侍都打發了開去……不然,你也沒那麼容易進來。”
牧碧微不由回頭看了眼那扇打開的窗,心想難怪那麼扇窗附近都無人,原來是因爲姬深也知道此事若傳了出去,進諫的奏章不把這裡淹了纔怪!
“這些日子都是你批的?”牧碧微先是感慨姬深的荒唐,隨即想到姬深荒唐的地方多了去了,也不少這一件,這麼一想倒是更好奇了,“我聽阿爹說政事處置千頭萬緒,尋常人看着都頭疼,你竟都批得下來?”
聶元生溫文爾雅的笑了一笑,笑容之中略帶諷刺:“我又不要爲大梁開萬世基業,批這些奏章,只要對我有好處就行,有什麼批不下來?”
牧碧微抿了抿嘴,她倒是差點忘記了,聶元生可不是蔣遙、計兼然那等求青史留名的臣子,便換了話題道:“如今朝中怎麼樣了?”
她問的雖然籠統,但聶元生知道她的意思,道:“曲家高家當初受過先帝警告,何況高太后也在,他們不會直接派人競爭左右二相之位,樓萬古是宣寧長公主幫他要的右相,此人做事中規中矩,陛下倒有留他任下之意,只不過樓萬古的中規中矩卻是建立在了左相計兼然統理全局、大事上計兼然早有打算、小事上無傷大雅的情況下,若叫他出頭,能力且不說,他這個右相是長公主替他要的,單是這一點,樓萬古也不敢太過做主,到頭來還是要推給陛下。”
說到這裡,聶元生又笑了一下,“所以陛下是不會耐煩叫他做左相的。”
“前幾日陛下同我說,想叫我阿爹做左相。”牧碧微沉吟道,“我替阿爹推了,陛下也沒堅持,卻提了安平王,我拿先前他爲庶女請封的事情勸阻,對陛下說不如請廣陵王出面,可會礙你的打算?”
聶元生聽到安平王時目光微冷,片刻後卻只是淡淡道:“安平王狼子野心,的確不可叫他掌權,廣陵王麼……麻煩在了他不但是高太后最喜歡的兒子,其妻曲氏爲左昭儀嫡親二姊,同樣是威烈伯的嫡次女不說,而且與廣陵王琴瑟和諧,已有嫡長女與嫡長子,如今廣陵王膝下二子一女都是曲氏所出,廣陵王先前並無什麼舉止,恐怕他做了左相之後,有曲家在後,生出不該生的心來。”
見牧碧微神色失望,聶元生忙安慰道:“如此已經是極好了,陛下年輕,手中委實無人可用,用廣陵王,總比旁人要好。”
“我當時怕自己說錯,還哄着陛下問你,怎麼陛下沒與你說?”牧碧微說到這裡,忽然想了起來,“聽陛下說你前兩日病了,如今可好了嗎?”
聶元生笑了笑:“昨晚纔好,今兒一早進宮……”他看了看左右的奏章,“陛下就迫不及待的把這些推給了我。”
說到此處,他聲音便透出沙啞來,牧碧微皺眉道:“朝政固然重要,身子纔是最緊要的,你又沒有旁的幫手,若自己累垮了怎麼辦?”她卻是真心爲聶元生擔心,便是不提當年西極行宮外的救命之恩,單是兩人這兩年聯手得利的局面,若聶元生當真病倒,不只牧碧微在宮中不穩,就是外朝牧齊也將折損不輕,牧齊雖然沒和聶元生公然聯手,但聶元生救過牧碧微卻是牧家父子都心知肚明的,與聶元生之間也算是互惠互利,姬深不愛上朝,牧齊又不是個八面玲瓏會哄姬深高興的,也不是處事周到能叫世家滿意的,沒了聶元生從中調和斡旋,不說大難臨頭,從此舉步艱難卻是真的。
如今見聶元生但笑不語,牧碧微心下一急,也顧不得多想,移步過去,隨手摸了摸他額上,皺眉道:“還有些燙……你怎就進宮來了?”
這話說完,才見聶元生神色略帶驚奇,含笑望住了自己,方覺得舉止孟浪,面上一紅,強撐着道,“我去提醒卓衡替你做些……”
話還沒說完,卻見聶元生笑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緩緩道:“不打緊的。”
室中燈火一跳,似結了一個燈花,秋末夜涼如水,此刻殿中卻彷彿染上一層脈脈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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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這次沒用提醒
就出感情戲了
我是不是很有進度?
快誇獎我吧(於是這傢伙已經完全木有廉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