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元生一皺眉,思索了片刻,卻是笑出了聲:“何家從本朝脫了商籍之後心心念唸的便是冀望子孫發達,偏生幾代都不成事,不想究竟是苦心人天不負,好歹出了這麼個伶俐的何氏寶錦啊!”
見他神態自若,牧碧微不覺皺起了眉,好在聶元生笑了一笑,便斂了容色,道:“歐陽家最恨的到底還是何氏,他們可不蠢,你進宮才幾天?這西極行宮也是頭一次過來,就算是你與何氏聯手擺下苦肉計去算計歐陽氏,那主謀也定然是何氏,何況令尊令兄這些年來也就雪藍關一件事情,還是陛下親自結的案,你不必擔心他們在朝堂上做什麼,至多也就是場面上走個過場,牧尹與牧司馬都不是才入仕途,這種場面應付的了。”
對於前朝之事,牧碧微再怎麼聰慧也沒聶元生懂得多,如今聽他說的不在意,心裡頭的擔憂究竟消了幾分,便正色道:“我還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虧,性命險些送了不說,差點連累一家子連帶外祖閔家都沒個好下場,所謂不共戴天也就是這樣的仇了,這件事情絕不可能到此爲止!”
“這是自然。”聶元生點頭,道,“不過你這樣生氣,想來陛下已經把事情結了,你一時間也沒抓到什麼把柄吧?”
牧碧微臉色迅速陰沉了下來,前日深夜何氏在宮女的“心急口快”之下供出了自己受歐陽氏算計與矇蔽謀害姬深身邊的青衣後自請貶爲粗使宮女,而歐陽氏卻在那方翠竹隱月澄泥硯面前毫無抵賴的餘地,被姬深當場喝令關回她住的地方不說,連邵青衣抱病趕到正殿擡出高太后來爲歐陽氏求情,都被姬深差點打斷了腿!
沾雪更是在天亮前就被杖斃中庭!
然而對於“毫不知情”又“被歐陽氏矇蔽與脅迫”的何氏,姬深出語憐惜,看到這個情況,牧碧微只能以目光示意牧齊莫再多言,自己忍着一口心頭血爲何氏求情——她才一開口呢,不但姬深立刻順勢就對何氏處了個罰俸半年了事的處置,連司御女也站出來狀似嘆息實則爲何氏表委屈!
“何氏倒是有決斷,離了高太后,她也只能投奔孫貴嬪,這一手着實夠狠,那是一點都不打算再回高太后這邊了。”聶元生聽罷,沉思了片刻說道。
牧碧微冷笑道:“高太后的爲人,世家裡出來的女郎,最好是嫡出,這纔是她眼裡的人呢,其他門第裡出來的,人品才貌都不論,天生就是見不得人的,若是進了宮廷,那就活該註定一輩子戰戰兢兢沒個出頭之日!我要是何氏,這樣的主子若是有機會,能捅她一刀我也不想放過!”
——這回雖然不是高太后授意與允許人害了牧碧微,但牧碧微吃了這樣大的一個虧,心腹阿善至今昏迷不醒,卻只能看着仇人從從容容的脫了身不說,自己還要當着姬深的面替何氏說話,心裡慪得沒法說,如今卻是連高太后都遷怒到了。
“她走的這一步看似險峻無比,實則再對沒有。”聶元生倒是心平氣和的很,慢條斯理的道,“高太后重視門第,以何氏的出身,只要高太后活着,容華之位、獨掌一宮,已經是到頭了,她進宮不過一年多,如今正當韶華,想要再有作爲,靠着高太后已經無望,而且孫貴嬪因懷孕與陛下有所疏遠,地位出現搖墜之象,若是沒了孫貴嬪在,高太后用不上她,不打壓她就不錯了,何氏爲了自己的地位,惟有投靠孫貴嬪,貴嬪不倒,她纔有存在的價值,也纔有更進一步的餘地。”
“這等朝三暮四的小人,縱然這回靠着狠狠坑了歐陽氏一把,叫孫貴嬪對她另眼看待,這樣的人恐怕也沒哪個主子願意長久的留用!”牧碧微對何氏恨到了極點,如今自然沒好話說。
聶元生但笑不語,牧碧微沉吟了片刻,到底把話問了出來:“從前在含光殿裡我取的那方硯臺與墨……你可還在手裡?”
“卻是不巧。”聶元生聽了,面有失望之色,道,“我留在了鄴都,不然這回倒是可以趁機作一作文章,叫歐陽氏倒得更快一些。”
“她究竟是太后的甥女,陛下這次把她貶到了美人已經是盛怒之下的結果了,若要繼續踩下去,不說太后,歐陽家也受不得。”牧碧微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說道,“不過呢,那次丟失的硯臺與墨,雖然你沒用上,倒有個人早就知道了你的心意,早早替你備了下來,不然,這一回空口白牙的想要指認歐陽氏,就算所有人一起落井下石也不容易呢!”
聶元生面露意外:“哦?”
“前兒個深夜,何氏辯稱那離恨香是她命桃枝將自己此行所帶的安神香送到歐陽氏那邊後,歐陽氏族叫邵青衣找出來給她的,說邵青衣說了,那也是上好的安神香,只是歐陽氏不喜歡那味道,就交給桃枝,當是與何氏換了——另外並送了何氏一方硯臺與一方香凝墨,叫何氏替她畫一幅黃櫨——如此打發我去折那要命的黃櫨枝也順理成章了起來!”牧碧微冷笑,“你方纔說的沒錯,何家的確是出了一個了不得的女郎呢!”
“那方硯臺與墨就是你上次交給我的翠竹隱月澄泥硯並香凝墨?”聶元生皺眉問。
牧碧微點了點頭,追問道:“那兩樣東西你該不會是隨手一放的吧?”
“我放的東西若能夠被旁人隨意拿到,如今墳上早就祭過幾回了!”聶元生目光轉冷,忽的冷笑了一聲,目中鋒芒倏露,他沉思片刻,道,“何氏說是歐陽氏身邊的翠竹隱月澄泥硯,可有人仔細驗過?歐陽氏也仔細看過了嗎?”
牧碧微一愣,道:“陛下看過,後來因陛下發怒砸到了歐陽氏跟前,歐陽氏也低頭看了,並未說不是……難道不是?”
“香凝墨是宮中所賜,並不希奇,若不是與硯臺一同拿出來,任誰也不能說一定是歐陽氏所賜。”聶元生悠悠的道,“至於那方翠竹隱月澄泥硯,是前朝傳下來的,東西你我都看過,確實是好硯,不過若要說到獨一無二還不至於,我看歐陽氏當初把它就放在了內室窗前的案上,恐怕是因爲那幾日湊巧在用的緣故,你也知道歐陽氏位份雖高,進宮來這兩年論寵愛卻也是不鹹不淡,她案上的一方硯臺,陛下未必有那個心思去留意,何況此硯早先就被你拿了走,就是歐陽氏自己也有段時間不曾見了,前晚又是夜間,匆匆一瞥,就是原本只是個六七分像的,到了燈火之下,陛下含怒一望恐怕也是十足十的了。”
“如此說來這何氏倒是被我們小覷了不少。”牧碧微這回卻是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她雖然怨恨何氏,卻並非無知之人,何氏出身不高,進宮也才一年光景,能安插的人手有限,能動用的資源也不過就那麼點兒,卻能夠左右逢源做到容華不說,先投左昭儀,間接搭上了高太后,等局勢變化,順手坑了自己一把不說,連聶元生這個姬深寵臣都算計了上,而且即使失敗,非但全身而退,更扳倒了歐陽氏,給孫貴嬪一派送了好大的一份投名狀!
若說先前何氏能夠踩下唐隆徽,還有聶元生的襄助之力,這一回她幾乎是一網打盡,聶元生、牧碧微、歐陽氏,甚至包括牧碧微身後的牧齊、牧碧川並閔二、閔四,統統都被算計入局,即使兩人僥倖逃出生天又洗脫了罪名,竟也無法奈何她!
這份心機手段,饒是牧碧微從來都是自詡聰慧,也不禁爲之心驚!
聶元生淡然一笑:“這一回她逃過了去也是一件好事,不然,微娘你在太后跟前也不容易交帳!”
姬深如今還寵着何氏,就是衝着何氏這會還沒被姬深看膩的花容月貌,他也要迫不及待的相信何氏的說辭,但高太后卻不是這樣。
歐陽氏乃高太后的甥女,在高家、歐陽家兩家衆多子嗣跟前歐陽氏算不得高太后最喜歡最重視的侄女或甥女,但她卻是高太后晚輩裡頭唯一一個入宮爲妃的,不管高太后當初爲什麼選擇了她,但這些年來歐陽氏在宮中受到的偏愛有目共睹。
姬深這回廢棄歐陽氏,在何氏的籌劃下可謂是理直氣壯,就是高太后現在趕過來也已經無濟於事!
問題是歐陽氏倒了,高太后未必就不追究下去了,仔細論起來,這回歐陽氏被廢,隨駕之人除了歐陽氏的身邊人,其他只有落井下石的,高太后若是知道當晚行宮正殿裡的情景心中豈有不怒的道理?
有姬深護着,高太后也許不能直接拿隨駕的寵妃們怎麼樣,但她乃是當朝太后,私下裡的手段也足夠叫所有人回了鄴都後很長時間都要戰戰兢兢了……
牧碧微吐了口氣,道:“太后跟前的回話我心裡已經大概有了個底……只是雖然這裡不是皇宮,但外頭的事情我還是不太清楚,何氏因爲早就投了孫貴嬪,就是要拿這一回春狩裡的事情來向孫貴嬪表決心,昨兒個司御女幫着她給歐陽氏挖坑呢,何氏那邊還沒咬出歐陽氏來,司氏先出馬,說了她看到歐陽氏身邊的大宮女沾雪與歐陽家子弟往來的消息……當時還想着司氏是孫貴嬪的宮裡人,與歐陽氏作對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卻不想後來何氏再指證歐陽氏,這事兒倒成了證據。”
她道,“其實昨日歐陽家求見陛下,爲歐陽氏被廢打探消息是一,另外就是想爲了那幾個子弟向陛下求情,只不過陛下駁了回去……”說到這裡,她道,“陛下今日狩歸來若是再召見你怕是會與你提起此事。”
“何氏左右已經挖了坑,歐陽氏摔也摔了,就衝着半山腰古松下歐陽十九那番苦心,我少不得也要幫她填幾下土。”聶元生依舊微笑着,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