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請看一看這幅畫。”何氏身穿海棠紅繡纏枝芍藥交領錦緞宮裝,梳了參鸞髻,鬢間步搖奕奕、耳上明珠灼灼,她的容貌本就是嬌豔那一類的,如今被這一身裝束襯得更是猶如血色薔薇怒綻,生生壓了滿堂珠玉幾分。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卻是一幅前朝古畫,紙皮已泛出了淡淡的牙色,畫中卻是一片蒼茫水色,中間偶見汀洲,遠方暮雲低垂,近處秋草披霜,如今雖然正逢寒日,可綺蘭殿裡因燒了炭火的緣故卻是溫暖如春,這畫觀之,生生是撲面而來一抹秋意盎然。
坐在何氏對面、原本面有矜色的女子手捧卷軸,細細看過了幾處運墨走筆的地方,又打量了落款印章,眼睛就是一亮,原本的一絲矜持之色也隨之不見,語氣驚喜道:“前朝大家曹氏的《霜天汀上圖》!早先家父甚爲迷戀曹米,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一睹三秋圖之全貌,然而窮盡一生也只在高家看過幾回《丹染層林圖》,不想這一幅居然在你這兒!”
話中驚喜,到了後面卻轉爲了嫉妒——前魏享祚數百年間文人墨客層出不窮,其中以曹、徐、高、曲四人最爲有名,這四人裡除了曹米外都是出身世家望族,便是如今鄴都三家祖上的人物,惟獨曹米乃是庶民出生,一手畫技,號稱上下百年無顏色,曹米平生作畫近百幅,其中他最得意、亦是公認最佳的,便是三秋圖——這三秋說的不是時令,而是三幅皆作於秋時、描繪秋色的圖,便是何氏這會拿出來的《霜天汀上圖》、高家所藏的《丹染層林圖》,並還有一幅《桂華圖》。
這三幅圖當時皆是一出世就以萬金被人分別藏入,其中除了高家搶到了《丹染層林圖》並一直保管完好至今外,其餘兩圖都有變動,到了前魏亡故後,卻是下落更加不清,卻不想這幅《霜天汀上圖》竟在宮中!
何氏見狀,抿嘴一笑,道:“娘娘確定這是真跡?”
“自然是真的。”昭訓歐陽氏聞言先是一驚,隨即再次認真看了片刻,肯定的點了點頭,面露不悅之色,“曹米的三秋圖乃是家父平生追逐之物,本宮四歲起就聽着它們長大的,家中雖然沒有三秋圖這樣的好的,曹米其他一些書畫倒也藏有幾件,焉能連他之真跡都辨認不出來?”
聽出她語氣裡的一絲不痛快,何氏也沒放在心上,依舊笑着道:“娘娘可不要生氣,娘娘也知道,妾身出身不比娘娘,在閨閣裡的時候雖然學着認過了幾個字,可是論到了見識造詣,比之娘娘那可是差得遠了去了,這《霜天汀上圖》雖然是陛下所賜,論理是不會有假的,可是妾身覺得還是娘娘看了才放心呢!”
她這話既賠了罪又不動聲色的捧了歐陽氏一把,歐陽氏固然不悅臉色卻緩和了下來,只是手裡捧着《霜天汀上圖》委實捨不得還給她,口中道:“此畫原來是藏在了宮裡,難怪家父在外尋找多年,連高、曲這些人家都問過,卻皆是下落無着。”
“娘娘喜歡就好。”何氏嫣然道,“妾身昨兒還在想着,高夫人壽辰近了,妾身拿什麼慶賀的好?娘娘可不要怪妾身旁的禮輕了。”她說的高夫人卻正是歐陽氏的母親,乃是高太后同族,也是因此,當初太后才力保歐陽氏就上嬪昭訓之位,硬壓了那會寵愛只在孫貴嬪之下的唐隆徽一頭。
“什麼?”歐陽氏今兒被何氏請到綺蘭殿來,所爲何事心裡也多半有數,原本見何氏拿出此圖來只是爲了消磨時間並向自己炫耀姬深的寵愛,卻不想竟是要將此畫贈與自己,說起,歐陽家世代書香,昭訓歐陽幼承庭訓,性格里面很有幾分清高,若何氏要贈她珠玉之物,便是連城美玉她也定然不會收下,可書畫這一類卻是恰好投到了她的好處,尤其這《霜天汀上圖》還是自己父親一生的牽掛,雖然明知道何氏這麼做自然有所求,可這會抓着卻實在難以就這麼撒手,心裡又是驚喜又是嫉妒——論位份,她一進宮就是昭訓,還是太后痛痛快快下旨所冊,何氏進宮的時候才只是最低的良人,就是如今晉升到了容華,也不過是妃一等,比自己這個上嬪足足差了兩級;論家世,何家連牧家都比不上,更不必說書香世家歐陽了。
可這樣一幅在歐陽氏看來珍貴無比的《霜天汀上圖》,何氏卻隨隨便便就拿了出來送人!
何氏見歐陽氏的臉色變幻不定,將她心思猜得清楚,舉袖掩嘴,輕嘆道:“娘娘不要多心!這不過是一番心意,也是謝娘娘當年一片維護之情,說起來這幅畫到了妾身這兒也沒幾日,還是前兩天陛下賞下來的,妾身……妾身這兒一時沒查點出來,這兩天空暇多了,才理了理,認出這《霜天汀上圖》,想到沒進宮前彷彿聽人說過歐陽縣伯一向最愛曹米之畫,因此才巴巴的請了娘娘來看——當年妾身才進宮時孤苦無依,常爲隆徽唐氏所欺,除了娘娘旁的遇上的人竟無一援手,又豈能叫它明珠蒙塵?況且娘娘也曉得妾身這點兒底細的,不過略識得幾個字,比之娘娘這樣真正的大家閨秀又懂得什麼?此畫放在了綺蘭殿也實在是委屈了!”
何氏說的維護卻是她才進宮還是良人的時候,就已經非常得寵,大大動搖了原本孫貴嬪之下第一人的唐隆徽的地位,那時候唐隆徽深以爲忿,只要在宮中遇見,定然要左挑右挑何氏的不是,幾次罰她當衆長跪,又話裡話外的擠兌她祖上不過是賤商,有一次唐隆徽罰何氏時,恰好被歐陽氏遇見,歐陽氏倒也不是多麼好心,不過是她與唐氏同爲上嬪之一,位份還排在了隆徽之前,但論寵愛唐氏卻一直壓着她,上頭一個孫貴嬪被姬深愛如至寶居然還只是個宮女出身,因此歐陽氏打從心眼裡看不起孫、唐兩人,見到唐氏罰何氏,自然要借了此事打壓唐氏的氣焰,做主叫何氏起了身回宮裡去,回頭還到甘泉宮中高太后跟前告了一狀,太后爲此還命身邊女官到了神仙殿上狠狠訓斥了唐氏一番。
此事後,何氏特特到了德陽宮謝過歐陽氏一回,那會她不過是區區良人,雖然得寵,但歐陽氏一心一意對付孫貴嬪與唐隆徽,也沒怎麼把她放在心上,不過何家固然祖上從商,可從本朝以來都是做着些小官的,相比孫氏、唐氏——唐家族人那些小官還是唐隆徽冊了位後纏着姬深賞的,歐陽氏覺得何氏倒也有資格登自己的門,便和顏悅色的說了幾句話把她打發了。
後來何氏晉位世婦,行事便張狂起來,唐隆徽再也欺負不到她,反而被她弄得漸漸失了寵,只靠着孫貴嬪纔沒有立刻門庭冷落,歐陽氏爲此還高興了一場,但隨即發現姬深雖然不再常去雲臺宮,卻也沒有多登德陽宮的門,多數卻是到了平樂宮的綺蘭殿。
這樣一來,歐陽氏對何氏自然也沒了好臉色。
何氏那會已經在宮裡站住了腳,因姬深對她的寵愛,連孫貴嬪面上也不敢公然太欺負了她去,察覺到歐陽氏的冷漠不平後,雖然顧忌着她是太后外甥女,並不敢如對付唐隆徽那樣肆意反擊,卻也失了原本的親近之意,兩人關係日趨平淡。
這一回何氏想借助她對付牧碧微,請她惟恐請不動,卻是前一日先去拜訪了左昭儀曲氏,請曲氏出面發話,歐陽氏這才帶了幾分不滿過來了,卻也打定了主意未必就要幫忙,但此刻何氏做低伏小的叫她順着心,又送了這幅《霜天汀上圖》,再加上何氏雖然沒有明說,可她點出自己是這幾日纔有空暇收拾姬深從前賞賜下來的東西……她到底爲什麼空暇,歐陽氏哪裡不知道?想着牧氏出身倒也不是不配爲妃,可一則爲父兄贖罪本就矮了一頭,二則女官也不過是宮奴罷了,再想到昨日唐氏身邊人過來的冷嘲熱諷——這牧氏進宮,倒彷彿是專門來丟官宦人家女郎的臉似的!
原本打算袖手旁觀的歐陽氏漸漸搖動起來。
何氏見她目光粘着畫上不肯移開分毫,心下篤定,便輕嘆着道:“妾身曉得自己這是不知道輕重了,高夫人是什麼身份?不但是娘娘的母親,更是太后的孃家堂妹,歐陽家又何嘗不是鄴都大族?妾身小門小戶的,雖然因與娘娘同在宮裡伺候陛下,腆着臉送上一份薄禮相賀,卻到底孟浪了!”說着眼圈兒一紅,露出委屈之色。
何氏容貌美豔,看着就是個潑辣的美人兒,這樣一委屈,與牧碧微那種柔弱楚楚之態卻是大不相同,她是剛強潑辣裡乍現脆弱,說的話又極爲卑微,歐陽氏本就捨不得了畫,被她這麼一說,心下不覺升起一陣愧疚,擡眼溫言道:“妹妹說的這是什麼話?先不說你父家即使官職低了一些到底也是正經的官身,你也是官家之女!哪裡是安福宮並雲臺宮那些個東西能夠比的?所謂臣子,都是爲陛下效力,有忠心便可,官職的高低,又有什麼關係?”
聽到歐陽氏這聲妹妹,何氏鬆了口氣,她知道,接下來歐陽氏定然要站在自己這邊了。
差不多是掐着時辰一般,纔回到何氏身邊伺候的桃葉悄悄走了進來,稟告道:“兩位娘娘,冀闕宮牧青衣正在殿外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