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姬熙已經與禮部幾人閒話半晌,見聶元生與牧碧微一起陪着姬深進來,都有些不悅,然而在姬深跟前也不能說什麼,都與姬深見了禮後,姬深擺了擺手,吩咐都賜了座,牧碧微自然是跟在了他身邊伺候茶水。
姬熙等人雖然對她作不屑之色,但這會見姬深不曾打發她出去,自然也曉得她還得着寵愛,也不想平白公然的得罪了她,便都對牧碧微視而不見,落座之後,姬深先問姬熙:“二兄怎的過來了?可是母后有什麼不好?”
他這麼問時眉峰微聚,牧碧微如今在這宮裡所有倚仗都在他身上,比之已經是貴嬪的孫氏還要依靠他幾分,自然全副精神不離姬深上下,立刻注意到了,心想聽說高太后雖然有三子一女,但最疼愛的還是次子廣陵王,姬深前兒才趕走了蕭青衣與宋青衣,今日廣陵王過來,姬深開口就問高太后,定然是誤會了廣陵王是爲了高太后與他說了蕭、宋二人之事特特過來勸諫的,因此先不喜了幾分。
姬熙搖了搖頭道:“孤今日先往宣室殿來,打算過會再去母后那裡——母后近來不好嗎?”
“母后自然是好的,只是早先母后心疼朕,把身邊教導好的宮人派了過來,結果甘泉宮裡倒是沒了伶俐的人使喚,前幾日朕曉得了便又把人送了過去,卻也擔心母后還是不放心朕這裡,一會二兄若是過去,正好開解母后一二,免得母后一直懸心牽掛。”姬深聞言,眉頭稍展,趁機給他加了一件差使——姬深也是知道高太后一向最喜歡姬熙,先前雖然一怒之下趕走了蕭青衣與宋青衣,但高太后到底是姬深的生母,姬深也不想太叫高太后傷心,心想姬熙這回進宮倒是恰好,正好去安撫安撫高太后。
姬熙早先看到牧碧微,又聽顧長福說了幾句,大概猜到了經過,此刻又聽姬深說話之中將牧碧微摘得乾淨,不免有些不喜,勸道:“陛下既然知道母后牽掛聖體,卻爲何要將蕭青衣與宋青衣都送回了甘泉宮?何不留下其中一人也好對新任的青衣教導一二?”
聶元生使個眼色,牧碧微會意,不待姬深回答,便一臉委屈的跪了下來,雙手牽了他的袖子訴說道:“奴婢自知粗手笨腳,遠不及蕭青衣與宋青衣伺候陛下來得伶俐,因此入宮以來一直謹言慎行,處處留意,雖然至今未能與前任青衣相比,但奴婢定當盡力用心,絕不敢有絲毫懈怠,求陛下萬萬莫要趕走奴婢!”
說着她鬆開了一隻手拿了帕子輕抹眼角,淚珠兒頓時要掉不掉的掛到了長睫之上,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弱不禁風。
這麼一跪一訴一哭,姬熙不覺皺起了眉,姬深卻正寵着她,聞言頓時覺得姬熙雖然說了不是爲了高太后而來,其實分明就是因此而來,他心頭不悅了幾分,先溫言安慰牧碧微道:“你服侍朕素來用心,朕豈會不知?那蕭氏、宋氏固然是是太后教導,行事利落,那也不過是在宮裡伺候久了的緣故,且她們是太后教導出來的人,自然更曉得如何服侍太后,遣她們回去乃是朕的意思,這也是因爲你服侍的好,若不然朕又何必將兩人都送還與太后?”
牧碧微聽了,暗暗在手裡換了帕子的位置,拿沒沾薑汁的地方重新擦去了淚水,破涕爲笑道:“得陛下這句話兒奴婢便是即刻死了也甘心了!”
姬深最愛看美貌少女使嗔撒嬌的模樣,見狀又親手扶了她起來,這麼一鬧,姬熙臉色漸沉,那幾個禮部官員對望幾眼,卻都沉默下來,不敢再以不屑的目光去打量牧碧微了——才進宮的時候聽說了姬深昨兒歇在了祈年殿,還道這牧氏進宮也纔有那麼幾日的寵愛,卻不想姬深與廣陵王議事之時她貿然插話哭訴,姬深非但不以爲怪,反而溫言寬慰,雖然姬深話裡沒提姬熙,但這番做派也等於是駁了廣陵王的顏面了。
姬熙性格寬厚,但見一個區區末等女官居然也敢這樣當衆掃自己的臉,亦是不快,冷冷的打斷道:“陛下,這牧氏聞說進得宮來才幾日?從前也是官家女郎,想是在家中亦是錦衣玉食里長大的,陛下寬厚,道她服侍得好,然而蕭、宋兩位青衣皆是入宮多年,也在陛下身邊伺候久了,對於陛下的喜好習慣,豈有不比牧青衣更瞭解的道理?孤說牧青衣當向蕭、宋兩位青衣請教卻不知道有何錯處?牧青衣何至於此?”
牧碧微心中暗罵了一句聶元生,面上卻作了依依之態,向姬熙一禮,怯怯道:“廣陵王所言甚是,蕭青衣與宋青衣自然都是比奴婢更好的,只是奴婢正因爲擔心自己服侍陛下不夠盡心,聽了廣陵王之語,心下惶恐,這才忙忙的求了陛下莫要趕走奴婢,並無他意,還望廣陵王明鑑!”
她這麼說了,姬熙雖然臉色依舊不好看,但他不屑於對個女子窮追猛打,遂也不理她,只對姬深道:“此事既然涉及到了母后,等孤去過甘泉殿再說。”
姬深神情也淡了下來,道:“那麼二兄今日過來是爲了什麼事?”
“大兄欲爲其女請封縣主。”姬熙開門見山道,“未知陛下之意如何?”
安平王?
姬深立刻想到方纔下了帝輦時聶元生所提之事,他倒沒有覺得聶元生是反對安平王之庶女爲縣主,而是以爲聶元生也是受了安平王之託前來說情,一個縣主頭銜對於姬深來說算不了什麼,縣主份例不過就是那麼點兒東西,況且安平王、廣陵王與自己都是同母所出,姬深正要爽快的答應,聶元生忽然站了出來,肅然拱手道:“陛下,此事並非朝事,乃是宗室之事,況且縣主乃是宗女之封,莫如請問太后娘娘之意,方爲正理。”
見聶元生出來橫插一手,姬熙頓時皺起了眉:“聶侍郎乃是給事黃門侍郎,司的是傳遞詔命之責,而非妄議政事與皇室家事!如今出來是不是太多嘴了?”
他一開口,禮部幾個人自然也不甘落後,其中一緋袍官員接話道:“聶侍郎,今日我等都已在陛下之前,便不勞侍郎傳遞陛下之言了,還請侍郎稍安勿躁!”
另一人淡淡道:“陛下乾坤獨斷,何勞侍郎擔憂?”
聶元生被這樣一番奚落,卻不見尷尬之色,神色平靜無波,卻是執意不肯退下,仍舊對姬深道:“縣主之位乃是宗女之封,按理屬於宗正府管轄,況且如今太后尚且健在,便是尋常人家給孫女兒置辦些產業嫁妝,總也要與家中老太君說上一聲,遑論太后乃爲宗室長輩,此事豈可不告與聞?而廣陵王雖然亦是皇室中人,卻非宗正,至於禮部各位,除非是宗正府通過、太后下了冊封懿旨,如此才輪到了禮部行冊封之禮——如今卻這樣上殿議封,莫非是篤定了陛下一定會答應能嗎?”
他這一番話說完,殿中衆人顏色不一,牧碧微暗暗喝彩,心道聶元生不愧爲姬深寵臣,又是連左右丞相都敢於頂撞的,口舌上的功夫的確不俗。他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尤其是直言高太后爲宗室長輩,又拿了尋常人家來比,亦是暗釦了孝道,等於是在提醒姬深高太后未必同意此事,否則廣陵王既然深得高太后喜歡,卻爲何要繞過了高太后來尋姬深說此事?另外禮部諸人出現在這裡,聶元生那最後一句,卻是刺他們有與廣陵王一起逼迫君上之心!
禮部諸官一時間都變了臉色,姬熙臉色卻比他們都要難看——他性格溫和,因此安平王既然將女兒請封之事託到了他的頭上,姬熙一則看着兄長的面子上不好拒絕,二則也是瞭解姬深的爲人,區區一個縣主,若是興頭上,既是宗女,冊個公主也無所謂,在這些上面,姬深一向比高祖和睿宗都大方得緊,因此才默許了安平王叫了禮部諸官一起過來,這是算好了姬深不會介意給自己侄女多點體面,又因爲高太后那邊的反對,因此最好是還不等高太后反應過來,禮部這邊已經把事情敲定,到時候聖旨一下、禮部早早備好了縣主冊封之物,趕到安平王府上辦了,高太后總不至於要逼着兒子們出爾反爾,這一個縣主也只能認了。
此事其實安平王覺得自己來也是一樣,之所以拖了廣陵王出面而自己沒來,無非還是顧忌高太后——高太后素喜廣陵王,若是曉得此事乃是廣陵王所代提,自然也捨不得太過追究下去,這個打算廣陵王也不是看不出來,但他亦覺得安平王妃膝下無女,那麼安平王想冊一個庶女爲縣主原也是沒什麼,到底是同母所出的嫡親兄弟,加上也認爲姬深這關最好過不過,這才答應了下來。
哪裡想到橫刺裡卻殺出了聶元生這麼個變數,而且聶元生這一番話仔細想去竟是句句誅心,姬熙不能不駁:“不過一個縣主之位,大兄膝下無嫡女,因此將一腔愛女之心都系在了庶女身上,這也是無可厚非之事,又不是世子冊立那麼慎重,縣主那點份例,大兄要與不要都不無所謂,無非是遺憾沒有嫡女,這纔想着多給庶女一份體面,權充嫡女罷了,聶侍郎此話說的太過驚心,是在存心離間孤與陛下並安平王麼!”
聶元生還沒答話,姬深卻開口了:“二兄不必疑心,元生亦是一番好意要提醒朕,不過二兄也莫要多想,朕以爲元生所言,此事當問過母后之意倒也是有理,畢竟母后乃是長輩,況且縣主的冊封,還是母后下懿旨比較體面,就是大兄爲庶女請封,想來也是希望得到母后的准許的。”
他開了口,又擡出高太后來,姬熙本非聶元生那等擅長舌辯之人,一時間竟無話可答,又覺得姬深居然寧可信一個六品小官也不肯信自己這個嫡親兄長,委實叫人心寒,擡頭向姬深看去,正好見姬深同樣若有所思的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