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衣怯生生的走了進來行禮道:“回青衣的話,水是燒好了,只是……”
牧碧微的性情與容貌恰好相反,又因與徐氏一路爭鬥長大的緣故,平生最厭惡優柔寡斷與怯懦之人,這會見挽衣這模樣心頭便厭上了三分,她如今心情正壞,也懶得裝和善,皺眉道:“你可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她這麼一問挽衣嚇了一跳,臉色慘白道:“奴婢怎麼敢!”
“既然不曾做過對不起我的事,爲何這會見着了我連話也不敢說乾脆些?莫非我是老虎會吃了你不成?”牧碧微沉着臉斥道,“或者你裡裡外外作這怯生生的模樣兒想叫外邊的人見着了,把我當成何等兇惡之人?”
挽衣差點沒哭了出來:“回青衣的話,是唐隆徽身邊的小內侍過來,要請青衣去神仙殿!奴婢因此才遲疑的!”
“唐隆徽?”牧碧微沒想到會有這麼件事,不覺詫異道,“這是怎麼回事?”
“來人說陛下如今正在神仙殿上,唐隆徽侍駕之時提到青衣,便求得了陛下准許,召青衣過去一見。”挽衣小聲說道。
牧碧微微微蹙了眉,隆徽是上三嬪中的末位,但如今宮裡大半高位空懸,她的位份也就在與後位失之交臂的左昭儀曲氏、貴嬪孫氏並同爲三上嬪之一的昭訓歐陽氏之後,鄴都並沒有唐姓的大族,有孫氏的例子在前,這位唐隆徽想來出身極有可能也不會太高貴,自己昨日才進宮,不過侍奉了一夜,又是女官的位份,這宮裡除了容華何氏,其他妃嬪與自己之間不過是爭寵之仇,惟獨何氏,不論自己是否進宮,從何海死時牧何兩家已經註定成仇。
在這種情況下,牧碧微本以爲宮中諸妃樂得袖手旁觀,任憑何氏出手料理了自己,加上自己如今不過是女官,非但有左右丞相無子不可晉爲宮妃的限制,高太后那邊還親自叫作司送來了避子湯,如此死局,想來只要自己足不出冀闕,其他人總也不會太快出手。
卻沒想到才隔了一日這唐隆徽就要自己過去了。
她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雖然姬深此人重色輕德,更是毫無門第觀念,只要生得足夠美,如孫氏,他連後位都不吝嗇,但有高太后壓着,唐氏並非望族出身卻能夠坐到了隆徽的位置上,總有她的所長。論理說自己如今不過是區區五品青衣,僅比尋常宮女好些,正如疊翠那日所言,就是見着了一個良人也是要自稱奴婢上前行禮的,唐隆徽的位份在宮裡足以排到第四,固然前面還有三個比她高的,可姬深後宮如今有正式位份的足足三十餘人,怎的是她先開這個頭?
牧碧微飛快的思索着,姬深如今還在神仙殿,他本是答允了晚膳時到風荷院的,如今還沒到晚膳,卻任憑唐隆徽召了自己過去,挽衣說來人道是唐隆徽主動要求的,自己昨兒進宮先後引起左右丞相併高太后出手,唐隆徽就算是個好奇的性兒,也不至於糊塗到了在這會僅僅爲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就要把自己叫過去。
去掉了唐隆徽是閒得無聊的這種可能,那麼她這樣公然召了自己去神仙殿,無非是兩種,一種示威,一種示好。
唐隆徽就算先前出身卑微如孫氏,如今好歹也做到了上嬪之位,論位份在宮中居到第四,下面的妃子們不說,就是世婦、御女兩級嬪位都沒人出手呢,她就這樣迫不及待的去爲難一個末等女官,卻也太可笑了些。
如此來看,唐氏怕與何容華的關係好不到哪裡去,多半是聽說了昨兒綺蘭殿之事,這是故意要示好,也是給何容華臉色看。
牧碧微心中搖了搖頭,姬深只重顏色,不理規矩,他這後宮可真是亂,也難怪高太后要將理宮之權交與鄴都望族出身的曲氏了,若不是大家子裡出來的,這樣子由着姬深心意的擡舉與冷落,宮裡非亂套不可。
“隆徽娘娘派來的人呢?”牧碧微因思索了片刻,語氣也柔和起來。
挽衣有些忐忑道:“疊翠姐姐見門口風大天冷,便請了趙三去偏室裡小坐。”她話裡有幫着疊翠擅自離崗解釋之意,牧碧微卻不意外,疊翠在伺候這四人中本就爲首,方纔她陪着自己去等聶元生,冰天雪地的站了那麼久,回來炭盆都還沒靠近呢,就被自己吩咐頂了呂良的守門之責,好容易等到了趙三這麼個藉口,她豈能不趁機回到有炭火的地方緩一口氣?
“趙三既然是內侍,疊翠一個宮女陪着未免不像話,你去告訴了他,道我小憩才起,需要些時候整理儀容才能隨他去神仙殿覲見唐隆徽,去偏室前先叫了葛諾過去同趙三說話,叫疊翠過來替我梳洗。”牧碧微吩咐着,指了指帳邊之櫃,“中間第一格里放着分好的荷包,以後這些沒品級的宮人過來就從那裡拿了打賞他們,你取幾個,去給一個葛諾遞與趙三,其他的放到正堂後面那隻梅子青桃李爭春高瓶裡,以後若要用到了拿着也方便。”
挽衣點頭答應了,過去取了放在袖子裡,退出門去。
這邊牧碧微卻趕緊起身自己開了衣箱——她進宮時雖然家中預料着是要做妃嬪的,但究竟戴罪入宮,也不敢太張揚,因此所帶衣物都是刻意低調,如今做女官倒也可以穿着,只是這會覷出唐隆徽有意示好,想到了聶元生先前的自擡身價,固然受着如今的身份限制,不至於穿的想去與唐隆徽鬥妍,卻也不想叫唐氏看輕了自己——本來,她如今已經成了宮裡宮外的笑柄,末等女官,無子不可晉妃,偏生太后又以祖上規矩親自使人送了避子湯,再加上姬深那喜新厭舊的性.子,如今除了牧碧微自己還不甘心外,恐怕繼母徐氏都要發愁:不管怎麼說,她也是牧碧城的嫡姐,若是一直守着一個宮奴的身份,牧碧城將來說親到底有些影響。
但唐隆徽這回召見自己怕是沒有爲難之意,可她特意選了當着姬深的面,未必沒有裝和睦討得姬深歡喜之意,如此說來自己竟只是幫着她博賢良麼?牧碧微的目光落在了一套石青厚緞繡寶相花葉的曲裾上,輕哼了一聲,自己可沒有任人召之即去揮之即退還兼任踏腳石的情懷!
她才換了衣裙,疊翠便訕訕的進來了,見牧碧微已經自己解了早上才梳的隨雲髻,披了一頭長髮坐在銅鏡前等着,又掃一眼,發現她換了一身衣裙,忙奉承道:“青衣穿這身衣裙可真好看!”
“梳個百合髻,快一些。”牧碧微沒理會她,皺眉道,“方纔挽衣在外徘徊了會被我發現叫了進來才告訴了我此事,可不要叫陛下與隆徽娘娘等久了。”
疊翠見她沒有對自己發作,暗鬆了口氣,笑容也自然多了:“青衣請放心,奴婢旁的不敢說,這梳髻的手藝從前卻是悄悄與管嬤嬤學過的,這管嬤嬤是早先伺候過先帝一位頗得聖寵的世婦的,雖然不敢說盡得管嬤嬤真傳,旁人會的髮髻,奴婢看上兩眼就曉得是怎麼梳的,斷然誤不了青衣的事兒。”
牧碧微咦了一聲,道:“這麼說來先前倒是小覷了你了,你原來也是有打算的,只是既然有這樣的手藝,怎的沒有去伺候貴人,反而分到了我這裡來?陛下如今有名有份的妃嬪足有三十多人呢,我可不信隨便什麼人身邊梳髮的宮女都壓過了你。”
聽了這話疊翠眼中一黯,勉強笑道:“貴人身邊哪裡那麼好去?”
“縱然不好去,我瞧你既然能夠壓住了挽衣、葛諾與呂良他們三個,到底也不是個軟弱的。”牧碧微閒閒道,“挽衣年紀小,膽子也不大,呂良瞧着是個木訥的,但我看着葛諾卻是機靈,你能夠叫他爲了你在新主子跟前貿然詢問,便不會是這宮裡被踩到底的,這是怎麼回事?趁你梳髻還有些時候,不妨說與我聽聽?”
她話中雖然有詢問之意,但語氣卻是要疊翠非說不可,疊翠心頭鬱悶之極,她越發覺得與這牧青衣說話太累,不過一句無心之言也能夠叫牧碧微抓住了不放,只是懾於牧碧微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性兒與她的武力值,只得苦笑着道:“是奴婢多嘴了。”
這纔不甘心的告訴牧碧微,“早先奴婢剛進宮的時候,恰好管嬤嬤得了那位世婦的恩典,與她過繼了孃家侄兒養老,管嬤嬤心情極好,得了世婦准許,也偶爾出宮去那侄兒家看過了幾回,她那過繼的侄兒的小女兒與奴婢年紀彷彿,因此管嬤嬤那會便對奴婢愛屋及烏,就教了奴婢幾手梳髻的手藝,也是想叫奴婢靠這個得些好處,只是奴婢到底沒有管嬤嬤的福分。”
疊翠一面梳髮一面說話,心思一分,竟不知不覺將最後一句說了出來,等話出了口才驚覺,嚇了一跳,牧碧微已經笑着道:“無妨的,你那點兒腦子我還不清楚麼?就是你不說出來,我也能猜到。”
疊翠不敢多言,輕手輕腳的替她綰好了百合髻,又取了珠翠飾上,牧碧微對着鏡子看了片刻,覺得並無不妥之處,這才起了身,道:“你隨我一起去雲臺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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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碧微施施然的走到正堂,疊翠打開正堂通往偏室的門與正對着門的葛諾使了個眼色,葛諾知機,忙起身引了趙三過來,這趙三不過與葛諾差不多年紀,看穿戴也不像是特別體面的人,但到底是給隆徽跑腿的,衣裳也整齊,眉目端正,他見到牧碧微時先飛快打量了一下,眼中有些不屑——牧碧微大致能夠猜到他的心思,自己如今論品級不過比他高了一等,但他乃是上三嬪中隆徽所遣之人,自己梳洗把他晾了這許久倒也罷了,出來後還要在正堂候着等身邊小內侍引他過來見禮,趙三自然會覺得自己這譜擺得有點過了。
不過牧碧微關心的是唐隆徽,對趙三的心思可懶得多想,只是做一做場面功夫,笑意盈盈道:“這天寒地凍的卻是辛苦小公公跑這一趟了!”
“奴婢爲隆徽辦事跑一跑腿是應該的。”趙三不冷不熱的道,“隆徽差奴婢過來已經有段時辰,還望青衣不要爲難奴婢,這便走罷!”
牧碧微聽出他語氣裡的輕慢,微笑着道:“小公公說的極是,因方纔小憩才起,妝容不整不敢覲見隆徽娘娘,卻叫小公公也久等了。”
趙三以爲她說了這番話總該動身了,誰想牧碧微卻在椅中坐了個八風不動,慢條斯理的話鋒一轉:“只是卻是不巧,我方纔走到這兒,忽然頭暈了起來,如今怕是出不得門!”
聽她這麼說了,趙三先是一愣,葛諾也面露訝色,惟獨疊翠以袖掩面,暗笑趙三甩臉色甩錯了人……這位牧青衣可不吃那肯吃眼前虧的人,慢說趙三不過是神仙殿上一個小內侍,何容華的貼身大宮女她都敢拖到身前擋炭塊,這趙三仗着唐隆徽之勢在這兒耀武揚威卻是弄錯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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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來了,風好大,在屋子裡聽着真是心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