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寧五年七月初三,順華姜氏因生產歿於平樂宮承光殿,僅留下一個才七個月、氣息微弱的女嬰,時年一十九歲,太寧帝姬深扼腕而嘆,追封昭訓,並打破皇女都要長到被認爲不至於夭折的年歲才冊封的規矩,在承光殿裡當場封其女爲西平公主——平樂宮在冀闕之西,也算是對姜氏最後一點情意了。
因姜氏故去,留下的又是個看着便與健壯無緣的女孩,高太后失望之下也沒有阻止姬深此舉,不想,她還沒有離開承光殿,安福宮的居中使親自衝破殿外宮人阻攔,披頭散髮至御前哭訴孫貴嬪爲莫作司以足踹腹,亦即將臨盆的消息!
本就對姜氏難產而死心存懷疑的姬深聞訊大怒!
甚至不及與高太后說上一句,便起身登輦向安福宮而去!
身後,高太后眼神如刀,卻也不敵居中使悲慼下難掩的歡喜刺眼。
溫太妃長嘆一聲,輕拍高太后的手背,示意她莫要動怒。
回到和頤殿,高太后接過宋青衣遞上茶水的手都在發抖,這對於自小就被教導要喜怒不形於色的太后來說實在是難得之事——她足足喝了兩盞熱茶,又被溫太妃軟語勸慰許久,方想起來揮退衆人,抓着溫太妃的手,嘴脣哆嗦了半晌,才說出話來:“三郎居然這樣對待哀家!”
“陛下尚未親政,沒有前朝的事情操心,又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難免對女色上頭專心些,等及冠之後就好了。”溫太妃雖然另外有些小心思,但與高太后這些年也算是彼此扶持了,見高太后被氣成了這個樣子,心裡也是一嘆,安慰道,“何況孫氏既去,這宮中還有誰能夠勾引得陛下盛寵不止呢?”
所謂未曾親政因此對女色上心這個理由溫太妃自己都覺得荒謬,蔣遙和計兼然可不是那等貪戀權勢欲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顧命之臣——實際上就算是,他們也不敢,先帝睿宗半生戎馬半生朝堂,臨了卻壯年而逝,礙着高祖之命不得不把江山交給幼子繼承,爲了防止主少國疑,先帝臨終前是撐着最後一口氣將朝局設計過的,蔣、計兩人出身名門望族,又都年長,沒了壯年臣子的求進之心,而且族人衆多,膝下子嗣興旺,就算想造反,也得想想失敗的下場。
何況他們若當真迷了心竅想對姬深不利——門楣還在他們兩家之上的曲、高這兩門皇室姻親可不是放着看的!曲家高家可都是以武興家之輩,而蔣家計家卻是如歐陽氏的書香門第!
當初是姬深自己貪玩不肯接管,還是蔣遙、計兼然跪下來求了半天,他才勉強找了個及冠之後再接手政事的藉口……
高太后卻差點掉下淚來:“但纖娘她還有活路嗎?”莫纖纖是高太后之陪嫁,伴着高太后從一個尋常王妃到今日的太后之位,爲了能夠始終陪伴高太后,年輕輕輕就自己梳了婦人髮髻,在這深宮裡頭守身如玉幾十年,與高太后可謂主僕情深,高太后這會想到居中使衝進承光殿的那一聲不由得她不傷心,“三郎久厭纖娘,如今得了這麼一個把柄,豈不是一定要纖娘給那賤婢陪命?那孫氏是個什麼東西,如何當得起哀家心腹的命!”
話是這麼說,可溫太妃也聽出她並沒有不顧一切保下莫作司的意思,畢竟姬深是高太后的親生子,姬深又一向和高太后不算親近,當真鬧翻了,高太后還真保不太住莫作司——以姬深從前的爲人,當初高太后只是不同意他納孫氏爲妃,都能夠在和頤殿裡摔了東西,嚷着要把曲氏等人統統趕出宮去,一直到高太后點頭才罷休。
若這一回高太后縱然把人藏到自己寢殿裡,恐怕姬深也會親自衝進去殺人!
這麼一個兒子,偏生還是高祖皇帝寄予厚望明擺着偏心他的帝王,溫太妃都替高太后覺得頭疼。
高太后不只是頭疼,她更加心疼,不但心疼,也心寒,溫太妃見她這麼一路傷心下去也不是辦法,提醒道:“太后先不忙難過,這事可不簡單。”
“莫作司行事一向謹慎,今兒這個機會,也是早有準備的,那居氏又不是孫氏殿裡隨便一個什麼人,沒被看好還有可能,怎麼就會叫她跑了出來?”溫太妃拉了拉高太后的手,慎重道,“太后請想,那居氏在承光殿上激走了陛下,神情之間難掩得意……莫非,莫作司還沒動手,孫氏竟先下手爲強了嗎?”
高太后聞言全身都是一抖,隨即咬牙切齒道:“這怎麼可能?!怎會如此之巧!”
“方纔太后抱西平公主時,我趁沒人注意,問了問姜順華生前的大宮女。”溫太妃臉色鄭重道,“那叫笑人的大宮女說陛下進殿後聽說了姜順華早產的經過臉色就不太好看,後來穆青衣隔着殿門請陛下到前廳奉茶,陛下坐下之後沒過多久,就低聲吩咐雷墨,雷墨出門叫了兩個內侍說了幾句……便是一個去景福宮請何容華,一個去冀闕宮請牧青衣!”
溫太妃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高太后自然不會不明白這裡面的意思,她臉色頓時一變:“三郎居然這樣不相信哀家!”
“這不能全靠蕭青衣,依我說,定然是孫氏那些人沒少在陛下跟前詆譭左昭儀。”溫太妃到底不能順着高太后的話說姬深這是看穿了高太后不想叫兩個身份低微的妃子活下去,因此打着去母留子的主意,便將左昭儀拖了出來,道,“陛下因此生疑,所以纔會使雷墨去召何氏、牧氏進產房看顧……畢竟陛下身邊也沒有可用的女官或宮女,內侍究竟不能進去的。”
高太后一聽又是一陣氣苦:“他若不叫何氏進去姜氏未必會死!”
溫太妃暗歎了一聲——實際上高太后的確有先讓姜順華早產,趁機將姬深絆在承光殿,好叫莫作司在祈年殿裡發難,藉口孫貴嬪試圖趁姜順華生產加害,結果被撞破後自己心悸早產而死的打算,但高太后倒的確沒有要姜順華命的意思,一來姬深後宮至今也只有兩個妃子懷孕,結果全部難產而亡,到底不吉利,二來姜順華很是識時務,當初也不是她主動勾引姬深,卻是姬深自己瞧上她的……
若不然,孫貴嬪那邊防得緊,姬深也看得緊,可姜順華這邊卻不一樣,高太后若想要姜順華死實在太容易了,原本按照高太后的打算——姜順華早產,皇嗣難免孱弱,就算是皇子,日後競爭儲位也是一大敗筆,何況姜順華已呈失寵之勢,叫她從此守着個體弱的皇子過活,將來封個太妃便是。
可誰想姬深在美貌的妃子跟前聽什麼都相信,可這一回竟如此精明,因着懷疑有人慾爲姜順華不利,將他最信任的兩個女子送進產房,反而害死了姜順華?
這邊姜順華屍骨未寒,居中使衝進來叫了那麼一聲,姜順華的死,不是蕭青衣下的手也是蕭青衣下的手了,想到姬深當年爲了孫氏做出的舉止說出的話……饒是高太后身爲姬深生母也不禁一陣寒意籠上心頭,她不相信姬深會爲了孫氏姜氏弒殺自己,可姬深若是遷怒安平王、廣陵王並宣寧長公主……哪怕是遷怒高家,這也是高太后所承受不起的!
“哀家這是造了什麼孽?”高太后也不禁落下淚來,嗚咽道,“操勞半生,如今到老也不得安寧嗎?”
溫太妃也嘆息:“我說句實話,陛下雖然是皇帝,比起咱們來還年輕,慢慢的總會好的。”
這樣的話不過是個意思罷了,高太后心頭氣苦,想了片刻,道:“想叫纖娘賠命,祈年殿裡的人還活着做什麼?”
“這些都是小事。”溫太妃沉吟了片刻,身子動了動,雖然這會殿中只有她和高太后,但還是壓低了嗓子,有些不確定的道,“原本只有孫氏所留的子嗣……如今姜順華所出的西平公主也沒了生母,這……公主卻要誰來撫養呢?”
高太后這會心煩意亂哪裡還有心思想這些,何況只是一個公主,又不是有權爲儲的皇子,並且西平公主乃是早產,那氣息微弱的模樣,由不得高太后不多想,便道:“先放承光殿裡養着吧,左右是個公主,那穆氏對姜氏也有幾分忠心,總能夠養上幾日的,等孫氏這件事情了結了,哀家再想想。”
溫太妃提醒道:“太后,那姜氏之死與何氏大有關係,如今承光殿裡沒了能夠做主的人,若何氏斬草除根,恐怕陛下更要多想呢!”
高太后聽了差點沒氣暈過去:“她先毒害牧氏陷害了歐陽,如今又弄死了姜氏,難道連一個小公主都不放過嗎?”
溫太妃心想,正是因爲對牧氏、姜氏都直接下過手了,區區一個孩童又算什麼?
“公主雖然年紀小,但究竟是陛下血脈,又還是皇長女,陛下當場親賜封號,這是本朝從沒有過的事情,可見陛下雖然關心孫氏,到底對親生骨肉也是上心的。”溫太妃柔聲細氣的說道,“如姜順華、孫氏,終究沒有流淌着太后的血脈啊!”
溫太妃這番話雖然是好聲好氣說出來的,可落在了高太后耳中卻是猶如一道驚雷!
要知道姬深如今已經對姜氏之死產生了懷疑,居中使的闖殿與指控更是讓姬深心中的懷疑全面指向了高太后——雖然姜氏的死更多是與何氏有關,奈何姬深不這麼認爲!
何氏、牧氏都是他親自召了進產房去坐鎮的,以姬深那剛愎的性.子又怎麼可能會會相信她們會對姜氏不利?
這一次若一個處理不好,莫作司賠了性命事小,高太后自己不可能爲孫氏抵命,可左昭儀曲氏負責處置六宮宮務,少不得要被姬深遷怒!曲氏背後,可是連出了個太后的高家都有所不及的鄴城曲家!
別看曲夾如今身無軍職,只守着一個威烈伯的爵位過着日子,鄴城軍前後幾任主帥都與曲家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不說,就連飛鶴衛——以門第爲取人第一條的飛鶴衛,對世家之中的曲家,莫不懷着一種嚮往與傾慕,更何況,曲家姻親之多,連皇室都有所不及,飛鶴衛中,鮮少有轉上三個彎還和曲家沒有直接聯繫的!
曲幼菽作爲曲夾親自教導、視如珍寶的嫡幼女,因一個宮女沒有坐上皇后之位,已經是曲家被打臉了,進宮兩年有餘,姬深到華羅殿的次數屈指可數,曲夾也沒說什麼……可如今爲了一個宮女出身的貴嬪之死,竟要向堂堂曲家嫡幼女、僅次於皇后的左昭儀問罪——就算姬深是帝王,曲家也不肯這樣被打臉下去!
高太后自己出身世家,最清楚一個鼎盛士族的恐怖之處!
這也是她對莫作司的下場心疼無比,卻在居中使這個變數後沒有保她的意思……因爲若是死保莫作司,姬深怒火不止,左昭儀的下場更加堪憂!
可如今溫太妃的話,卻是一針見血的指出——不管姬深多麼堅信姜氏、孫氏是高太后所害,到底也只是兩個妃子,高太后平常就不待見她們,以太后的身份,趁生產下手弄死幾個妃子,本非大事,但……西平公主卻是姬深的皇長女!也是高太后的孫女!
她若是死了,而且是被姬深懷疑也是高太后下的手,姬深會怎麼想?姬深自己可也是高太后的子嗣!
屆時姬深若認爲,高太后既然連親孫女都能下手,那麼自己……
高太后一瞬間,冷汗如雨!
她刷的站起身來,厲聲叫進宋青衣:“去!將西平接到和頤殿來,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