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有孕乃是天大的喜事,盛王府內上上下下都爲此而忙碌起來。衆姬妾雖各懷心思,卻也都紛紛來向杜若道賀,每日前來探望的人絡繹不絕,送來的珍玩補品整整堆了一屋子。吳清越略通些醫術,又一向與杜若交好,如今更是每天都來殷勤照拂,就連端茶倒水這樣的瑣事都要親自去做,哄得杜若十分受用。
杜若的母親同昌郡君吳氏也常來探望女兒,紫芝每每見到她們母女親密地手挽手在庭院中散步,都會想起自己遠在異鄉的阿孃,一時又是羨慕又是感傷。李琦生怕她爲此太過傷懷,開春後天氣一暖,便時常帶她出去散心,幾乎遊遍了整個長安城。這日,二人又約上好友高珺卿和裴修,打算一同到宮城之東的禁苑習練騎射。
紫芝已經學會了騎馬,一路上手挽繮繩在寬闊的大街上緩轡而行,看着路邊兩行剛剛抽出嫩芽的垂柳、熙熙攘攘的行人,心情也變得格外舒暢。禁苑內有大片可以用來跑馬的空地,天高雲闊,綠草如海,遠遠地可以望見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山巒矗立在地平線上。高珺卿難得有機會到這裡來玩,一踏進禁苑的大門,就興奮得一揚馬鞭縱馬跑出去好遠,嘴裡還哼着一首不成調的小曲兒,直把另外三個人遠遠甩在後面。
“師父,等等我!”紫芝馬術尚未嫺熟,還不敢讓馬兒跑得太快,只能遠遠地跟在後面揚聲喚她。
“紫芝,你可以讓馬跑得再快一點,不會有事的。”高珺卿一勒繮繩停了下來,調轉馬頭看向身後的三人,忽然嗤地一聲笑了,對裴修說,“九哥,我忽然想起一件很好玩的事,紫芝叫我‘師父’,那她豈不是要叫你……”
“啊?”裴修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這調皮的小表妹又要搞什麼鬼。
紫芝卻已會意,忍着笑在馬上對裴修一抱拳,脆生生地說:“見過師孃。”
師……娘?裴修看着這兩個捧腹大笑的小姑娘,徹底無語了。
“哈哈,師孃……”李琦也不禁笑得前仰後合,一踩馬鐙向遠處奔去,還不忘回頭對裴修打趣道,“裴師孃,你和師父玩得開心啊,我和紫芝就先去那邊了。”
“二十一郎,別跑那麼快呀,一會兒你還得教我射箭呢!”紫芝一邊笑着,一邊追着他策馬馳向遠處,心裡暗自琢磨着,若是一會兒能與他共乘一騎在藍天下縱馬馳騁,那該有多浪漫啊……於是翻身下馬,見不遠處有幾個小宮女正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聊天,便喚她們過來幫忙把自己的馬牽走。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宮女殷勤地跑了過來,十分乖巧地向紫芝行了個禮,便牽着馬兒向空場外的馬廄走去。李琦也勒住繮繩回身折返,又喚住那小宮女吩咐道:“姑娘,一會兒再去幫我們取一副弓箭來,多準備些箭矢。”
“是。”那小宮女伶俐地答應了一聲,轉身看向他時,臉上忽然露出驚喜的表情,“盛王殿下?殿下都好久沒到這裡來了呢,什麼時候能再賽一場球讓我們看看呀?我們這裡的姐妹都可崇拜您了,真的!”
“是麼?”李琦對她一笑,翻身下馬時姿態瀟灑而矯健,“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以前應該在這裡見過吧?”
“嗯,見過見過!”小宮女連連點頭,一雙大眼睛都興奮得閃閃發亮,“殿下還記得嗎?去年夏天您和太真娘子一起擊鞠的時候,我還給您奉茶了呢,只是……只是一不小心都灑在您身上了,真是不好意思……”
“噢,是你啊。”李琦也認出了這個毛手毛腳的小姑娘,不禁笑道,“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啊,我可再也不敢叫你幫我倒茶了。”
小宮女低着頭嬌羞地一笑,忽然問他:“盛王殿下,我……我可以告訴您我的名字嗎?”
李琦一怔,隨即頷首笑答:“當然。”
小宮女滿面含笑地說:“我叫谷蘭,空谷幽蘭的那個‘谷蘭’。”
李琦微笑着點點頭:“好,谷蘭,我記住了。”
谷蘭小姑娘開心極了,牽着紫芝的馬蹦蹦跳跳地轉身離開,時不時地還回頭看向他,一臉明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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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苑的另一側,廣平王李俶正在草場上策馬馳騁,一手緊握繮繩,另一隻手拿着弓箭,眉宇間盡是少年人的風發意氣。須臾,只聽天空中傳來幾聲雁鳴,他張弓一箭射去,玄鐵箭不偏不倚地射穿了大雁的翅膀。
“好箭法!”大雁墜地後,侍從們都不禁擊掌喝彩。
儘管只有十四歲,可他的騎射功夫卻堪稱一流。李俶驕傲地一笑,對侍從們吩咐:“去把那大雁拾起來,帶回家去好生養着,切記不要傷它性命。”
“是!”一名侍從抱拳答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李俶放下弓箭,遊目四望時只覺心中豪氣頓生,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遠處一女子纖秀的身影上時,卻不禁微微怔住了。
“紫芝……”他喃喃輕喚,清亮的眸子裡隱隱露出一抹溫柔。
儘管許久不見,李俶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當然,也認出了那個與她共乘一騎的俊美男子。馬背上的他們在藍天下緩轡而行,猶如一對神仙眷侶,時而放聲歡笑,時而喁喁私語,彷彿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滿心歡愉的他和她。李俶怔怔地出着神,馬兒卻彷彿知曉他的心意一般,載着他向那邊緩緩走去。
多麼美麗的畫面啊,少年的心不知爲何忽然顫了一下。
不遠處,紫芝抓起馬鞍邊的弓,搭箭想要去射天上的大雁,努力拉開弓弦瞄準,卻終是一箭射空。李琦微微一笑,騰出左手從她身後環過去抓住弓身,右手握住她的手,幾乎毫不費力地拉滿了弓弦。
“嗖——”箭聲響處,大雁應聲落地。
“你真厲害!”紫芝回頭笑盈盈地看向自己的夫君,忽又想起一事,“對了,自從王妃有孕以來,我一直都沒什麼表示,要不……今天回去之後就把這隻大雁送給她,據說雁肉做成藥膳可以益氣補血,對腹中的孩子也很有好處。”
“嗯。”李琦隨口應了一聲,心思卻顯然不在這件事上,“好了,今天咱們是出來散心的,先不說這些。”
小宮女谷蘭跑過去幫他們拾起獵物,交給盛王府跟來的侍從,再度擡頭望向馬背上的英俊男子時,一雙大眼睛都快變成了桃心狀。
紫芝瞥了一眼那機靈的小丫頭,不禁掩口一笑:“我們家盛王殿下可真有魅力,那些小姑娘一見了你,眼睛都直了呢。”
“且不說她們,當初你不也是一樣?”李琦在身後摟住她的腰,低頭在她耳邊輕聲笑道,“你還記不記得,以前在宮裡的時候你可淘氣了,居然敢主動親我……不過更沒想到的是,你這小丫頭親過之後又害羞了,有好長一陣子都不理我,見了我撒腿就跑,還得我主動去和你說話。”
紫芝頓時羞紅了臉,低着頭強辯道:“你是親王,我是宮女,人家……人家哪裡敢隨便和你說話?”
“是嗎?”李琦顯然不信,笑着捏捏她柔嫩的小臉兒,“還有什麼事是你不敢做的,小丫頭?”
紫芝笑着依偎在他懷裡,忽然又拉過他的手放到脣邊吻了吻,然後擡頭與他相視一笑,眉宇間神采飛揚。
那樣光華燦爛的笑容,忽然讓人覺得生命是如此寧靜美好。
李俶翻身下馬,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們幸福的模樣,春風拂來時,忽然覺得雙眼隱隱有些發澀。只有與真心相愛的人在一起時,她的臉上纔會有那樣神采飛揚的笑容吧?心在這一瞬間驀地沉了下去,李俶從懷中摸出一支半舊的鎏銀嵌玉海棠花釵,拿在手裡怔怔地盯了半晌,也不知此時此刻是該爲她高興,還是應該替自己感到失落。
釵柄上刻着“紫芝”這兩個篆書小字——這是她送給他唯一的禮物,他一直隨身帶着。
馬背上的那一對璧人也看到了李俶,於是下馬朝他走了過來。李俶連忙收起釵子,迎上前去恭敬地一揖,喚道:“二十一叔,裴娘子。”
曾經覺得有些拗口的名字,如今卻再也不能當面叫出來了。
“阿俶。”李琦微笑着喚了他一聲,聲音溫和而客氣,“許久不見,不知你的騎射功夫是否有長進啊?”
“小侄不才。適才見二十一叔彎弓射箭的英姿,當真是欽佩得很。”李俶語氣恭敬,擡頭與他對視時,目光中卻隱隱露出挑釁的意味,“小侄想與裴娘子比賽騎射,不知二十一叔可否應允?”
李琦微微有些詫異,不知他爲何提出這樣的請求。
“我?”紫芝先是一怔,隨即擺手笑道,“還是算了吧,我不過才學了幾日,連弓都拉不滿呢。”
李俶對她鼓勵地微笑,說:“裴娘子何必如此妄自菲薄,不過是遊戲而已,大家圖的就是個高興,勝負又有什麼要緊的?”
紫芝亦有些躍躍欲試,然而一想到面前的少年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小孩子了,便有些擔心自己的夫君會不高興。李琦卻只是溫和地一笑,對她說:“去吧,我在這裡等你。你自己小心些,別從馬上摔下來就行。”
紫芝抿嘴一笑:“放心,我纔沒那麼笨呢。”
說罷便一踩馬鐙躍上馬背,那純白色的駿馬更襯得她清麗秀雅、身姿娉婷。李俶方欲縱身上馬,卻見眼前瑩光一閃,彷彿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從伊人頰邊墜落。他蹲下身來仔細摸索着,卻見一枚合歡狀的金箔花鈿靜靜臥於淺草之中。
李俶心念一動,便將這枚遺落的花鈿悄悄握在手心。
紫芝回首顧盼,見這少年仍呆呆地站在原地,便對他嫣然一笑:“廣平王,快走吧。”
“哦,來了。”李俶欣喜地應了一聲,立刻翻身上馬,追隨着她的倩影策馬而去。
於是,她十八歲的美麗韶華,就這樣定格在少年怦然而動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