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夕陽最後一抹斜暉透過狹小的高窗灑在陰森森的宮正司牢獄中。陰冷潮溼的囚室內,各種奇形怪狀的昆蟲在長滿黴斑的地面和牆壁上爬來爬去,紫芝蜷縮着坐在角落裡的草墊上,聽着不遠處飄蕩而來的宮人受刑時的慘叫聲,心中害怕極了,強自剋制許久,終於忍不住埋頭嚶嚶地哭了起來。
漸漸地,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線越來越暗,晝夜交替時分,這樣恐怖而壓抑的氣氛讓她不禁聯想到了死亡——姐姐……就是在這裡獨自走完了生命的最後一程吧?而自己呢,也將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獄中如螻蟻一般默默死去麼?剎那間,悲傷與絕望不可抑制地席捲了她的心,然而就在牢房的鐵柵欄外,卻忽有一個少年人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喂,你別哭了。”
紫芝訝然擡頭,只見那說話之人正提着一盞宮燈站在牢門外,十一二歲的年紀,衣飾華貴,容顏俊秀,正是剛纔在梅林中用彈弓打她的少年。一見是他,紫芝不禁驚異道:“你……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我見那個兇巴巴的女官把你抓走了,就跟過來看看。”彷彿是想安慰這垂首飲泣的少女,少年的聲音十分溫柔,然而終究不會說什麼寬慰女孩子的話,語氣仍略顯生澀,“喂,你別哭了。若是聲音太大把女官們引來,我就不能在這裡和你說話了。”
紫芝抱膝坐在囚室一隅,將下頜輕輕抵在顫抖的膝蓋上,哽咽着說:“這裡好髒……到處都是咬人的蟲子,我害怕。”
“你們女孩子就是沒用。蟲子那麼小,你足足有它幾千倍大,還怕它做什麼?”少年覺得有些好笑,略想了想,便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囊從鐵柵欄的空隙遞了過去,“喏,這個給你。裡面的香草有驅蟲的作用,你戴上它,就不用害怕了。”
“真的?”紫芝驚喜地站起身來,走到少年近前欣然接過香囊,一邊道謝一邊小心地把它系在衣帶上。見這少年頗爲友善,她一時竟也忘了自己的危險處境,須臾,又有些好奇地問:“這裡可是宮正司的牢獄啊,守衛極其森嚴,你是怎麼進來的?”
“那守門的獄吏以前是我爹的侍從,與我也很熟的,我給了他些錢,他自然就放我進來了。”少年頗有些得意地說,末了又補充道,“我叫李俶,是忠王的兒子。”
一聽到“忠王”二字,紫芝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剎那間,有一幕幕竭力想要忘卻的記憶再度浮現在腦海中——中秋之夜,雪柳閣,那個尊貴而可怕的男人居高臨下地冷睨着她,深不見底的眸子裡閃爍着奇異的光……而眼前的這個少年,卻有着與他的父親迥然不同的氣質,青澀,憂鬱,即便是那雙微露桀驁鋒芒的眼睛,也絲毫不會令人感到畏懼。
想到李俶手執彈弓對她惡作劇的樣子,紫芝心頭忽然涌起一陣難言的委屈,嘟着嘴小聲嗔道:“親王之子就可以隨便欺負人了麼?剛纔,你幹嘛用石子兒打我的頭?”
“哦,這個麼……”李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她髮髻上的一支鎏銀嵌玉海棠花釵說,“我沒有惡意的,只是見你戴的這支釵子好看,想和你說說話。”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紫芝從發間拔下那支花釵仔細看了看,略有不解地說:“這釵子有什麼稀奇的?材質和款式都很普通,很多宮女都有的。”
李俶很認真地說:“釵子雖尋常,但戴在你頭上就是顯得比別人好看。”
見他小小年紀就如此懂得恭維女孩子,紫芝不覺莞爾,半是喜悅半是羞赧地說:“謝謝你了,這還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說我戴這個好看呢。”
“我記得,阿孃留下的妝奩裡也有一支一模一樣的花釵。”李俶一笑,眉宇間卻透着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憂鬱與落寞,“只可惜她走後沒多久,所有的東西就都被王妃扔掉了……我剛纔一直在想,如果阿孃還活着,她戴上這支釵子,肯定也和你一樣漂亮。”
紫芝默默看着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彷彿被什麼狠狠撕扯了一下。又是一個失去了親人的可憐孩子麼……哪怕貴爲王子皇孫,在不得不與至親之人離別的時刻,他心中的苦定然也是與她毫無二致的吧?想到此處,紫芝幾乎不由自主地將手中的花釵遞給他,溫柔地說:“既然你喜歡,那就送給你好了。”
“送給……我?”李俶卻是一怔,這十二年來,還是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動送禮物給他。不是宮中嬪妃命婦們的賞賜,也不是家裡侍女婢妾們的逢迎,僅僅是一個少女出於溫柔善良的本心,送給另一個少年他所喜歡的東西。
“是啊。”紫芝微笑着點點頭,隔着牢房的鐵柵欄把花釵塞到他手中,“這個呢,是爲了答謝你送給我驅蟲的香囊。”
少女柔嫩的手指輕輕觸到了他的肌膚,李俶靦腆地笑了笑,忽然有些留戀她指尖倏然掠過的暖意——生命中第一次,他忽然有一種強烈而熾熱的願望,很想留住某種溫暖的、或許並不屬於他的東西。拿着花釵把玩許久,他忽然發現釵柄上還刻有兩個篆書小字,便輕輕念道:“紫芝……這是你的名字麼?”
“嗯。”紫芝笑着點了點頭,澄靜如水的眸子裡有讓他覺得溫暖的光。
“紫芝……”李俶再次喃喃輕喚,略顯憂鬱的目光中忽有一抹調皮的笑意閃過,“好拗口的名字。”
紫芝笑着睨了他一眼,正欲開口反駁,卻忽然嗅到牢房污濁的空氣中似乎又多了一股刺鼻的煙塵氣,彷彿是木柴燃燒的氣味。李俶也有所察覺,不由以袖掩住口鼻,蹙眉道:“什麼味道,這麼嗆人?”
“着火了!”二人正自疑惑,忽聽隔壁的幾個囚室中有人大聲喊着,聲音淒厲而驚惶,“快來人哪,放我們出去!着火了!救命啊!”
紫芝霎時變了臉色,慌忙用手使勁推了推緊鎖的牢門,然而卻只是徒勞。透過牢房的鐵柵欄,隱隱可以看見遠處狹長幽暗的甬道中閃爍着駭人的火光,她強自定了定神,對李俶說:“不好,着火了!你快走吧!”
“那你怎麼辦?要走的話,也得先把你救出去。”李俶俯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用力砸着那牢門上的鐵鎖,然而幾塊石頭都已被砸得粉碎,那堅固的鐵鎖卻依舊紋絲未動。
“沒用的,你快走吧!”濃重的煙塵在牢房中瀰漫,紫芝又急又怕,強抑住眼中盈盈欲墜的淚水,一邊咳嗽着一邊說,“快……快走啊!你別管我了,若是再耽擱的話……就誰也走不了了。”
“我去找獄吏拿鑰匙放人。”李俶丟掉手中砸碎了一半的石頭,做出決定時,眼眸中的沉着亦遠遠超過了他的實際年齡。不待紫芝迴應,他便轉身向甬道的另一頭飛奔而去,離開前,還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別怕,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蓬萊殿乃是天子燕居之所,肅穆非常,尋常人無故不得靠近,念奴才一踏上殿前的玉階,就被幾名威武的持刀侍衛伸手攔了下來。無論她如何軟硬兼施、苦苦哀求,侍衛們仍是不敢放她進去打擾皇帝休息。就在她幾近絕望之時,卻忽見一頎長俊美的紫袍少年從殿內匆匆走出,念奴雙眼一亮,忙踮着腳跳起來高聲喚道:“盛王殿下!盛王殿下!”
念奴自以爲等到了救星,然而,讓她出乎意料的是,李琦並沒有像往日那般與她和顏悅色地說笑幾句,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冷漠地側身避開,徑自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念奴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想追又不敢追,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鼻翼一酸,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