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悄悄潛入長生殿時,偌大的寢殿中一片寂靜。
張嫣嫣與越王李係聯手在長生殿設下埋伏,不料沒有等來太子李俶,卻與聞訊而來的李輔國、程元振等人打了一場惡戰。李輔國久掌禁軍兵權,手下的兵將自然個個訓練有素、驍勇善戰,不多時便將越王李係及其部衆全部逮捕,並假稱奉太子之命幽張皇后於別殿,長生殿的宮人內侍驚慌之下皆作鳥獸散。可嘆張皇后機關算盡,卻終是功敗垂成,自知大勢已去,只是不知新皇登基後盛王命運會如何,不免心中慼慼。而李輔國自認爲已牢牢控制了太子,自是愈加有恃無恐。
血戰之後,空蕩蕩的長生殿又重新歸於沉寂。
李俶站在長生殿外的玉階上,看着紫芝一路暢通無阻地走進皇帝寢殿,想到現在生命垂危的父皇正一個人躺在病榻上等死,心裡終究還是有些難過。張皇后屢次想立自己的兒子爲太子,都是父皇一力反對,他方能坐穩這個儲君之位——儘管皇家親情淡薄,父皇其實還是愛他的吧?可他根本無暇理會這些,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感情與權位,孰輕孰重他實在是再清楚不過了。
紫芝竭力放輕腳步,儘管早有心理準備,走進內殿時還是被榻上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男子嚇了一跳——皇帝已經病成這個樣子了麼?怪不得張皇后、李輔國以及太子、越王等人都忙不迭地開始動手……忽然想起少年時在雪柳閣險些被凌.辱的經歷,她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當年意氣風發的忠王與眼前這個垂死的落魄皇帝竟會是同一個人。再一想自家夫君如今身體愈加強健,不禁心中冷笑:陛下啊陛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四下裡掃視一圈,紫芝打開寢殿一角的紫檀櫃,只見一枚四寸見方的玉璽端端正正地擺在那裡,玉質溫潤,晶瑩無暇,上面刻有八個古雅的篆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心知這就是李俶讓她來尋的傳國玉璽,紫芝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起,正欲悄悄離開,卻聽身後響起一個喑啞的聲音:“站住……”
紫芝身子一僵,回頭看向病榻上垂死的皇帝李亨時,心中卻並沒有多少恐懼。
除了一個皇帝的虛名,此時的他早已一無所有了吧?
李亨費力地睜大眼睛看着她,卻並未認出她的身份,只是虛弱地問:“你,是太子的人?”
紫芝並不打算瞞他,略一點頭算是承認。
“皇后、太子、越王……呵呵,朕的妻兒都在算計朕,盼着朕早點死……”李亨氣息奄奄,一雙渾濁的雙眼中滿是悲涼,“太子是讓你來拿傳國玉璽的吧?有了這個,他才能名正言順地做皇帝……罷了,朕就託你再送太子一份大禮,你去後殿西邊的屋樑上取一個木匣,裡面有朕擬好的遺詔,命太子李俶即皇帝位……”
紫芝斂裾向他深深一拜,一字一句清晰道:“妾裴紫芝代太子謝陛下聖恩。”
“裴紫芝?”李亨空洞無神的眸子忽然閃過精光,顫聲道,“盛王妃,你……你還沒死?”
“我當然沒死。”紫芝微笑着從容道,“而且蒙皇后和太子庇佑,得以隱姓埋名繼續陪伴在二十一郎身邊,日子雖拮据了些,倒也逍遙快活。說起來富貴榮華不過是過眼雲煙,只要能與所愛之人朝夕相伴,粗茶淡飯亦覺甘之如飴。願陛下一路走好,來世莫要再託生在帝王家,被至親之人背叛算計了纔是。”
李亨似是怔住了,半晌才無力地苦笑:“朕與盛王鬥了這麼多年,可惜終究還是輸了……”
說着又是一口鮮血從嘴角溢出,眼皮垂下,腦袋一歪,終於含恨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沒錯,你輸了。”紫芝看着眼前溘然長逝的夙敵,脣角輕揚,眸中卻有淚光閃爍,“二十一郎,你看,我們總算是笑到了最後!”
一陣疾風驀地吹開窗子,寢殿內僅有的幾支燈燭盡皆熄滅。
紫芝拭去眼角淚痕,徑直去後殿取來遺詔交給李俶,二人速速離開長生殿。李輔國得知皇帝駕崩,立刻將張皇后及越王李係一黨盡數斬殺,才欲命人去玄武門外迎太子入宮,卻見李俶已手執傳國玉璽闊步而來,一身素服,神情沉痛,召集宮中諸官宣佈皇帝晏駕。紫芝恭敬地雙手高捧大行皇帝遺詔,衆人皆跪地叩拜新君,高呼萬歲。李輔國也依禮跪下身去,低頭之前眼睛裡卻有異樣的光芒一閃,轉瞬即逝。
李俶敏銳地捕捉到他神情的細微變化,脣角一勾,眸中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
紫芝自然明白,太子率先得到傳國玉璽和遺詔,名正言順地繼承皇帝位,李輔國縱有擁立之功,李俶也完全可以不領他這份情。然而,以李輔國如今的權勢和手腕,真的願意臣服於一位根基尚淺的新皇帝麼?
或許,權力的角逐還遠遠沒有結束。
然而這一夜終於過去了,眼見東方漸白,李俶由李輔國引着去九仙門與幾位宰相相見,隨後發大行皇帝喪於兩儀殿,太子李俶遵遺詔正式即位,更名爲“李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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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驚心動魄的一夜讓紫芝疲憊至極,被宮人引至一間宮室歇息後倒頭便睡,醒來時已是黃昏時分。一個俏麗的小宮女聞聲進來,拿着澡豆、手巾等物準備服侍她梳洗更衣。昨日一場血戰,紫芝的衣裙早已被染得血跡斑斑,見那小宮女捧來一套簇新的內廷高階女官的宮裝,忙客氣地推辭道:“我本是盛王殿下身邊服侍的人,一會兒還要回去呢,請姑娘給我一件尋常的衣裳就好。”
小宮女恭敬地施了一禮道:“陛下吩咐,請裴娘子先安心在宮裡歇息,一切等陛下處理完國事再說。盛王府那邊陛下自會安排妥當,裴娘子不必擔心。”
這麼說,今天是無法出宮回王府了?
紫芝暗自嘆了口氣,卻也沒辦法,只得先順從地換上這身衣裳,心裡猜着這小宮女必是新皇帝李豫的心腹,便隨口問她叫什麼名字、在哪個殿閣做事。小宮女一邊爲她梳頭,一邊細聲細氣地回道:“奴婢名叫妙兒,以前是在長生殿服侍先皇的,陛下見奴婢還不算太蠢笨,就先撥過來給裴娘子使喚了。”
果然,李豫早就在先皇身邊安插了眼線……
紫芝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又與她隨意聊了幾句,梳妝完畢後便好好享用了一頓宮中的美食。大行皇帝喪儀諸事冗雜,紫芝在宮中無所事事地等了五天,才被一名宦官引至蓬萊殿覲見新皇帝。明明還是那個熟悉的人,可一旦穿上那身黃袍,就似乎什麼都不一樣了。李豫這幾天來面容憔悴了許多,精神看起來倒還不錯,待紫芝行禮後便摒退殿中宮人,命她在一旁坐了,和言開口道:“父皇派去盛王府的禁軍朕已經下旨調回來了,沒入掖庭的僕婢全部歸還,二十一叔今後的一應用度也都恢復親王規制,你大可放心。”
紫芝聞言喜不自勝,忙起身行禮:“多謝陛下!”
李豫揮揮手示意她坐下,繼續道:“朕知道,二十一叔的長子武陵郡公李償其實並未死於那場大火,只不過此事既已上報宗正寺,現在倒也不好更改了。朕這幾天考慮過了,決定讓他以盛王次子的身份受封郡王爵位,你看如何?”
親王之子推恩封郡王乃是莫大的榮寵,對玉郎今後的前途自然大有裨益。
紫芝先是一喜,然而擡頭碰上皇帝意味深長的眼神,就立刻意識到他此番封賞必是想與自己有所交換,心頭一涼,忙定了定神道:“陛下隆恩,紫芝先替犬子謝過,只是陛下若有什麼吩咐,還請明示。”
李豫看向她的目光變得溫柔起來,道:“紫芝,朕希望你能留在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