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悽悽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雲端……”
悠揚的歌聲飄蕩在蓬萊殿內,李琦大步走進殿門,看了看正站在大殿一側向帝妃獻藝的歌女念奴,脣角微露一絲讚賞的笑意。自從得到楊玉環的賞識,念奴便漸漸成爲教坊中最受矚目的藝人之一,近日來時常被召入宮中表演,風頭極盛,甚至蓋過了此前聖眷最隆的琵琶國手賀懷智以及梨園中的宮廷舞姬謝阿蠻。
李琦略一整理衣冠,待她一曲唱罷,才走上前去向李隆基和楊玉環鄭重下拜道:“兒臣參見父皇、貴妃娘娘。”
就在他奉旨前往隴右之時,楊玉環已被正式冊封爲貴妃,位居後宮之首,一家人皆沐皇帝恩澤,其父楊玄琰追贈兵部尚書,堂兄楊銛擢升爲殿中少監,堂弟楊錡擢升爲侍御史。李隆基本想將突厥的餘燭公主賜予壽王李瑁爲妃,無奈阿史那圓圓婉言謝絕,便又將左衛中郎將韋昭訓之女韋菁冊封爲壽王妃,併爲他們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也算是儘自己所能爲兒子做了一點補償。
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李隆基終於名正言順地擁有了那個深愛的女人,然而,他與十八子李瑁之間的父子親情也自此徹底破裂,永遠無法挽回。
曾幾何時,十八郎是他最喜歡、也最親近的一個孩子啊……而現在,這位至高無上的大唐皇帝卻只能把一片慈愛之心全都傾注在另一個兒子身上。
“二十一郎。”李隆基起身走上前去,微笑着親自扶起愛子,“這次替朕去隴右走了一趟,真是辛苦你了,你看看,朕的二十一郎都瘦了……對了,聽說你在戰場上還受了傷,怎麼樣,如今可全都好了?”
李琦笑着點了點頭,道:“多謝父皇關心,一點小傷而已,早就好了。能爲父皇分憂乃是兒臣的榮幸,怎麼能說是辛苦呢?”
“真是長大了。”李隆基含笑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打量着他與自己酷肖的眉眼,竟是越看越愛,“二十一郎,朕有這麼多兒子,唯有你和朕年輕的時候最像。皇甫惟明的奏疏朕已經看過了,你此番西行不但完成了朕交給你的任務,還在緊要關頭協助隴右節度使保衛河源、以智計攻破吐蕃洪濟城,立下赫赫戰功,很是爲朕長了臉面哪!朕對待臣子一向有功必賞,說吧,想要父皇如何賞賜你啊?”
李琦謙遜地一笑,忙拱手辭謝:“衆將士在沙場上浴血戰鬥、奮勇殺敵,這才使得唐軍大捷,兒臣怎敢居功?”
李隆基和顏悅色道:“你不必過謙。朕知道,用火攻之法制造混亂挫傷敵軍士氣,這個主意只有你才能想得出來。”
“是。”李琦頷首一笑,神色隨即變得肅然起來,“說起製造火藥,羽林軍左郎將裴修也出了很大的力,而且他在戰場上身先士卒、極爲勇猛,爲使唐軍取勝不惜自己身受重傷,至今仍臥牀不起,以後恐怕也會落下殘疾……兒臣高居親王之位,又蒙父皇厚愛遙領揚州大都督、加開府儀同三司,已經位極人臣,實在不應再向父皇討什麼封賞。父皇若要論功行賞,就請把兒臣的這一份也賞賜給裴郎將吧。”
李隆基平素最不喜歡居功自傲的臣子,見兒子如此謙遜,心下更是對他多了幾分喜愛,於是和藹道:“裴郎將自然要賞,但朕也不能如此小氣,讓自己的親兒子委屈了不是?這樣吧,朕知道你喜歡騎射,就把自己的御馬玉花驄賜給你好了,此馬能日行千里,正是要配你這樣的年輕勇士才合適嘛!”
李琦忙含笑一揖:“兒臣謝父皇賞賜。”
李隆基想了想,又對侍立在側的宦官高力士吩咐道:“對了,再叫人去內庫把朕的暖玉鞍取來,一併賜給二十一郎。你眼光好,再替朕選幾件不俗的珍玩寶器賜給盛王妃,一會兒讓二十一郎一起帶回家去便是。”
楊玉環坐在一旁聽着二人談話,不禁奇道:“暖玉鞍?玉石皆觸手生涼,難道這世間還有‘暖玉’不成?”
高力士聞言笑答:“貴妃娘娘有所不知,這‘暖玉鞍’乃是秘藏於宮中的稀世珍寶,比之尋常的玉石更具溫潤之氣,縱然是數九寒冬之時,騎馬時坐在上面也不會覺得冷。這‘暖玉鞍’一共就只有兩副,陛下將其中一副賜給了皇弟岐王,餘下這一副賜予盛王,可見陛下愛子心切啊。”
李琦再度施禮拜謝:“父皇隆恩,兒臣與內子感激涕零。”
李隆基笑吟吟地扶起他,繼續道:“至於裴郎將麼,雖說以他的身體狀況不宜再做官,但既是有功之臣,朕就斷不能少了他的封賞。傳旨,授羽林軍左郎將裴修爲從三品雲麾將軍,賜爵開國縣侯,賞食邑千戶。”
雲麾將軍乃是高階的武散官,雖不掌軍中實權,但能居此高位者,已無疑可以躋身於朝中顯貴之列。裴修以青春之齡得此官爵,自然是莫大的榮寵。李琦替好友向父皇謝了恩,又聽李隆基問道:“裴將軍可有家室?”
李琦忙答道:“裴將軍已聘下安西副都護高仙芝之女高珺卿,過幾日便要完婚了。”
“將門之女,與裴將軍倒是十分般配啊。”李隆基爽朗地頷首一笑,目光投向愛子,“既如此,就再冊封裴將軍的新婚妻子高氏爲平西郡夫人,二十一郎,你看如何?”
“父皇英明。”李琦欣喜地躬身一揖,又道,“兒臣此番西行,有替父皇督查軍中將士之責,故而不敢怠慢,每日都親自帶人在軍營各處巡視,不料竟發現軍中將校有通敵之舉。因此事牽涉甚大,兒臣不敢擅自處置,也暫時沒有把事情在皇甫將軍的軍營中聲張開,只是將抓到的細作帶回長安,請父皇決斷。”
“哦?”李隆基劍眉一揚,面色不禁倏然沉了下來。
楊玉環察言觀色,心知自己留在此處多有不便,忙站起身來向皇帝含笑一拜:“陛下既要與盛王商議軍國之事,臣妾就先告退了。”說罷,又向念奴等幾名教坊樂伎招了招手,示意她們隨自己一同離開。
李琦喚來隨侍入宮的宦官馬紹嵇,低聲吩咐:“去把張永帶進來。”
離開鄯州軍營之時,李琦便向皇甫惟明索要麾下的士兵張永,只說是見這個小兵聰明幹練,心下喜歡,便想讓他到自己身邊來做個侍衛。邊軍士卒九死一生,能靠戰功擢升爲將領的卻屈指可數,大部分人一輩子都只是個無名小卒,說不定哪天就被敵軍一刀砍了腦袋,默默埋骨於西北的風沙之中。若能被調到一位親王身邊做近身侍衛,那可是一份莫大的前程,皇甫惟明自然沒有理由反對。
張永低着頭跟隨馬紹嵇走進蓬萊殿,雙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一副侷促不安的模樣,見皇帝就在咫尺之遙,忙撲通一聲雙膝跪了下去,連連叩首。李隆基重新回到御座之上坐下,垂目打量他片刻,冷然問道:“你,就是那通敵叛國的奸佞?”
“是……不,不是……”張永惶然叩首,努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按照盛王入宮前囑咐過的話來爲自己開脫,“小人張永,是果毅都尉薛延嗣手下的親兵……薛都尉拿了吐蕃人的好處,所以……所以時常遣小人偷偷向吐蕃斥候傳遞情報,也賞了小人不少錢糧……小人知道通敵是砍頭的死罪,可薛都尉乃是皇甫將軍最倚重的部下,整個鄯州軍營都沒有人敢得罪他,小人哪敢違抗他的命令?陛下明鑑,小人也是受人脅迫啊……”
果毅都尉薛延嗣,通敵?
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最倚重的部下,通敵?
一位手握重兵的邊軍大將竟然縱容手下人通敵,無論他本人是否知情,這份失察之罪都不可推卸!皇甫惟明啊皇甫惟明……枉費朕對你如此信任,你究竟是被手下的奸佞小人矇蔽了雙眼,還是真的別有所圖?
李隆基面沉如水,眸中倏地閃過一道鷹隼般銳利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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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琦出宮以後,想到這兩日紫芝總是感覺身子不適,便順路去了趟太醫署,請太醫到府中爲她診脈。彼時紫芝剛剛小睡醒來,擁着錦被坐在牀上,一頭青絲如瀑般披散,那清秀白嫩的小臉兒上透出一抹俏麗的嫣紅,真是說不出的嬌憨可愛。聽她仔細說了自己這段時日的病症,太醫何仲文又小心地診過了脈,這才滿面含笑地向盛王拱了拱手,道:“恭喜殿下,孺人娘子這是有喜了!”
“真的?”紫芝驚喜不已,幾乎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天哪,我真的有孩子了?真的有孩子了……”
何仲文向她拱手一揖,笑道:“恭喜裴娘子。”
李琦亦是喜不自勝,拉住她的手激動地說:“紫芝,咱們終於有孩子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嗯,真是太好了!”紫芝開心得幾乎要跳起來,喜滋滋地問太醫,“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何仲文笑着搖了搖頭,道:“裴娘子的身孕纔剛剛三個月,是男是女,現在還不好判斷。”
“無論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我都會奉若珍寶。”李琦緊緊握住紫芝的手,目光溫暖而真摯,見總管馬紹嵇就侍立在一旁,忙又吩咐道,“阿紹,快去取黃金十兩、絹帛十匹,替我送給何太醫作爲謝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