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的雨絲從檐角飛瀉而下,將屋中一坐一立的兩人與外界隔了開來。
太子李亨端坐於妝臺的銅鏡前,任由良娣張嫣嫣爲自己篦着頭髮,凝眉沉思良久,忽然幽幽地開口道:“嫣嫣,你說剛纔杜良娣的那番話可信嗎?那杜若畢竟是盛王的妻子,難道爲了一個遠房堂姐就甘願背叛自己的丈夫麼?”
“妾倒是覺得,盛王妃這樣做也並非不合情理。”張嫣嫣略一沉吟,一邊替他篦發一邊徐徐說出自己的看法,“盛王獨寵裴孺人,對這位遵循父母之命娶來的王妃一直十分冷淡,盛王妃心中嫉恨,與夫君之間自然就漸漸生出了嫌隙。更何況,杜良娣雖然只是她的堂姐,但二人自幼就極爲要好,感情比一母同胞的親姐妹還要親呢。殿下不要小看了女人之間的感情,一個是薄情寡恩的夫君,一個是姊妹情深的堂姐,若是讓盛王妃在他們之間做一個選擇,我相信她是一定會選擇後者的。”
李亨默然點頭,卻仍是有些想不通盛王妃爲何要冒着天大的風險派人過來送信。
張嫣嫣在鏡中對他嫵媚地一笑,又補充道:“這段時日殿下幾乎天天宿在妾這裡,杜萱妹妹自覺受了冷落,想必是想借此事邀功,重新挽回殿下對她的寵愛。所以,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估計她是不敢貿然進言的。”
她正說着,手上篦發的動作卻微微一滯。
“怎麼了,嫣嫣?”李亨擡眼在鏡中看向她,隨即恍然一笑,“又有白頭髮了是嗎?替我拔下來吧。”
“嗯。”張嫣嫣乖巧地應了一聲,輕輕拈起那萬縷青絲中的一根白髮,想到眼前之人不過剛過而立之年,心中亦微覺酸楚。
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儲君,看似風光無限,可這幾年來卻一直在皇帝和權臣之間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日子過得還不及一個升斗小民快活。皇帝的猜疑,權相李林甫的排擠與打壓,已經讓他這個手中並無實權的皇太子不堪重負。與盛王之間一次次或明或暗的交鋒,他雖不曾徹底落敗,卻早已遍體鱗傷。
倘若只是尋常仕宦人家的一位閒散公子,又如何會在此青春之齡早生華髮?
李亨卻不知她心中所想,目光一凝冷冷道:“盛王這小子手段還真夠狠辣,如今看來,韋堅、皇甫惟明的那樁案子只怕也是他搞出來的。哼,他是鐵了心要把孤往死理整,孤倒是要看看,他還能玩出什麼花招?”
“殿下無需多慮,盛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的王妃會把消息事先透露給咱們。只要咱們提前做好準備,就算他再如何智計百出,又能奈何得了殿下麼?”張嫣嫣柔聲勸慰着,又問他,“接下來,殿下打算怎麼做?”
“李林甫權傾朝野,在他面前,孤根本就沒有反抗的餘力,只能先設法自保,竭盡所能在父皇駕崩之前坐穩這個太子位。”李亨憂慮地嘆息一聲,目光中交織着決絕與惋惜的光芒,“萬不得已之時,就只能先把一些無關緊要的人犧牲掉了。唉,杜良娣啊杜良娣,真是可惜了她那張花容月貌的臉……”
次日一早,便有監察御史向皇帝告發,說近日來坊間盛傳贊善大夫杜有鄰妄稱圖讖,交構東宮,與太子勾結意欲圖謀不軌。李林甫命京兆府法曹吉溫以及御史臺的一衆心腹徹查此案,很快便找到了流言的始作俑者柳勣,將他和岳父杜有鄰一併捉拿歸案,又通過柳勣誅連了淄川太守裴敦復、北海太守李邕、著作郎王曾等大批官員,一時間朝野震驚。可憐柳勣剛剛從左驍衛兵曹的位置上連升三級,還沒得意幾天,就在獄中被迫認罪畫押,與杜有鄰等人一併被重杖處死。
吉溫等人辦案的速度快,不料太子李亨自我撇清的動作更快。
不待他們查到太子府來,李亨便已把所有對自己不利的證據全部銷燬,然後故技重施,主動向皇帝聲淚俱下地表一番忠心,並請求廢罪臣之女杜良娣爲庶人,以證明自己的清白。杜萱被褫奪封號逐出太子府,心中本就羞憤不已,與前來相送的張嫣嫣交談一番之後,竟在返回孃家的路上悄悄投河自盡。
自此,太子府的後宅中便是張良娣一枝獨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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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綿綿一連下了幾天,此時天邊才微微放晴,檐角的水珠滴答滴答地墜落着,在窗下的一汪積水中激起層層漣漪。盛王府的書房內,侍女碧落垂首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不敢稍啓眼簾去看主人陰沉的臉色。
屋內安靜得可怕,她幾乎能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李琦憑窗而立,沉默許久纔回頭瞥她一眼,淡淡道:“那日我與李少監在這裡議事,門外只有你一個人伺候,我們才一商定計策,太子那邊就得到了消息。你說,以後還讓我如何相信你對我的忠心?”
他的聲音平靜如常,然而碧落聽了卻是心中一緊。在他身邊侍奉多年,他的性情她是最瞭解不過了,知道這位年輕的盛王平日裡待下雖不嚴苛,但一旦有人觸犯了他的忌諱,他便會毫不留情地將其剷除。
而他最大的忌諱,無疑就是身邊之人向政敵泄密。
“殿下,奴婢真的沒有偷聽……”碧落努力爲自己辯解着,得知他此番打擊太子的計劃功敗垂成,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奴婢侍奉殿下快十年了,從來沒有做過半件違逆您心意的事,又怎會故意把消息泄露給太子的人呢?奴婢對殿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鑑,只要殿下吩咐一聲,就算讓奴婢爲您去死都心甘情願……”
“我不用你爲我去死。”李琦輕輕打斷她的話,眸光森然,“我只是不允許身邊之人有一絲一毫的背叛之心,出了這樣的事,若是一時查不出究竟是誰做的,那我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會輕易放過一個。”
碧落心中一凜,猛然間卻又想起了什麼,擡起頭來脫口道:“對了,那天王妃曾來這裡找殿下,奴婢告訴她最好過一會兒再來,現在殿下誰都不見,可不知爲何,王妃卻沒有立刻離開。當時雨下得很大,奴婢怕雨水淋進屋子弄溼了被褥,就偷偷跑回去關窗,離開了一小會兒,該不會是王妃無意中聽到了……”
“她?”李琦一怔,兩道英氣的劍眉不禁微微蹙起——得知堂姐杜萱的死訊後,杜若是真的病了,每天除了吃藥就是躺在牀上昏昏沉沉地睡着,若是此時把她叫起來審問一番,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想了想便只得作罷。
碧落小心翼翼地覷着他的神色,繼續解釋道:“奴婢以爲殿下和李公子只是在閒聊,倘若知道您商議的事情如此緊要,就算被人用刀架着脖子,也絕不會離開半步的。”言罷俯身重重叩首,“奴婢一時疏忽犯下大錯,還請殿下責罰。”
“事已至此,罰你又有何用?”李琦輕嘆一聲,陰沉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當初王碧雯一事,我就不該一時心軟繼續留你在身邊。明天你就離開這裡吧,自己的東西都可以帶走,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
這幾句話猶如晴天霹靂。碧落登時臉色煞白,哽咽着苦苦哀求道:“殿下,請您一定要相信奴婢啊,奴婢真的只是無心之失……奴婢不知道怎麼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可是,您真的是奴婢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啊!無論發生什麼事,奴婢都不會背叛您的。殿下,奴婢願意領受任何責罰,只求您不要趕我走,若是以後再也見不到您,奴婢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活下去……”
她性情內斂,又因婢女的身份頗爲自卑,這些年來在他面前始終有些放不開,然而此時卻如此大膽地表白心意,讓他聽了也不禁微微動容。
“你我相識一場,那血淋淋的樣子我可不想在你身上看到。”李琦伸手親自扶她站起,脣邊露出一抹溫和的淺笑,“沒有我就活不下去了麼?碧落,像你這樣美麗聰明的姑娘,應該有屬於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把大好年華全都虛度在旁人身上。”
“不,殿下不是旁人,而是奴婢這一生最珍視的人。”碧落含淚抓住他的衣袖,聲音無比依戀,“奴婢沒有親人,在這世上唯有殿下待奴婢最好了,不像其他主人那樣非打即罵,以前在宮中時還親自教奴婢讀書習字……奴婢這輩子沒有別的願望,只要每天都能看到殿下,心裡就覺得很歡喜了。”
李琦卻只是無動於衷地笑了笑,把自己的衣袖從她手中抽離,淡淡道:“其實,我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好。這些年你也攢下了不少銀錢吧?估計足夠置辦一份不薄的嫁妝了。我讓你離開也是爲了你好,女兒家終究是要嫁人的,趁着年輕,還是趕快找一個合適的人託付終身吧。”
“殿下……”碧落還想繼續懇求,然而一擡頭見他笑容漸斂,目透銳芒,頓時不敢再多言一句。
他的心冷硬如冰,只有面對某一個女子時纔會變得格外溫柔。她很清楚,自己並不是那個人。
碧落只覺心中驀地涌起一陣酸楚,默然良久,才忍着淚低低說了一句:“殿下既然要逐奴婢出府,奴婢遵命便是。”她擡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聲音愈發悲傷,“府裡有這麼多侍婢丫頭,奴婢走了,自然有更好的來服侍殿下。只是,奴婢還想斗膽提醒殿下一句,最好不要讓吳娘子與您太過接近,她這個人看似謙卑溫順、楚楚可憐,實則心機很深,絕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吳清越?”李琦頗有些意外,卻只是點了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碧落悽然一笑,離開前又跪下來向他叩首再拜,含淚道:“殿下保重。”
而他卻已轉身,只遺她一個不帶絲毫溫度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