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踏入迴心院時,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夏日午後,清風徐徐吹過,挾着芬芳的花粉和光閃閃的蝴蝶,天空中有縷縷白雲飄動。在夏蟬聲嘶力竭的鳴叫聲中,她恍然發覺自己已經十四歲了。
阿秀吹着口哨,眼簾低垂地看着地面走路,邊走邊抱怨道:“那個掖庭丞真不是什麼好東西,收了你那麼多錢,卻把咱們調到這鳥不生蛋的冷宮裡來!你看看人家延慶殿的宮女,一個個要多神氣有多神氣。咱們就算沒這個福分,好歹也該去內宮服侍哪位皇子公主吧?”
“我看這裡也挺好的。”環顧着清冷頹敗的庭院,紫芝卻是笑容明燦,“這回心院安安靜靜的,估計要做的活計也不會很多。而且,只要不用整日把手泡在冷水裡,我就心滿意足了。”
阿秀不以爲然地撇了撇嘴,譏誚道:“虧你還是官宦人家出來的小姐,怎麼這般沒見識?”
紫芝也不與她理論,只是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就進門去拜見冷宮的各位長官。這裡的總管宦官姓季,是個慈眉善目的五旬老者,與兩位新來的宮人略交談了幾句,就喚來身邊的一位年輕內侍,吩咐道:“小武,這兩個女孩子是從掖庭局調來的,就先留在你手下做事,好生教習着。”
這位名喚“小武”的內侍不過二十多歲,容貌俊秀,舉止文雅,神情也十分和善。他躬身領命,引着紫芝和阿秀到冷宮各處走了走,微笑着介紹道:“我叫武寧澤,是迴心院的從九品主事,大家都叫我‘小武’。”
入宮已近三載,紫芝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言辭和藹的長官,心中不免存了幾分親近之意,遂大着膽子,擡頭甜甜地喚了一聲:“小武哥哥。”
武寧澤含笑點頭,又和氣地詢問她的名字。紫芝微笑着答了,卻見阿秀已然停下腳步,向武寧澤規規矩矩地斂衽一禮,口中恭敬道:“奴婢阿秀見過武主事。”
紫芝方纔覺出自己的失禮,一張白淨稚嫩的小臉漲得通紅,忙學着阿秀的樣子斂裾下拜。武寧澤卻絲毫不以爲意,伸手虛虛一扶,對二人溫和道:“以後大家時常相見,不必如此客氣。迴心院雖冷僻了些,規矩卻沒有其他殿閣那麼繁瑣,大家日常相處就如兄弟姐妹一般。你們若有什麼事情,都可以隨時來找我。”
阿秀滿面含笑,伶俐地道了一句:“多謝武主事。”
紫芝亦紅着臉向他道謝。武寧澤笑容謙遜,又指了指四周的房舍,介紹道:“冷宮中.共有五間院落,我們所在的迴心院位於正東,是從前廢后王氏的居所。王皇后去世之後,這裡就一直空着。其餘四間院落裡各住着一位被廢黜的嬪妃,她們的日常飲食起居,亦要由我們來負責。”
紫芝與阿秀皆點頭稱是,只聽武寧澤又吩咐道:“阿秀,你現在隨我去一趟尚食局。紫芝,你就先留在這裡,把庭院掃乾淨。”
迴心院的前庭並不大,全部打掃乾淨也不過只用了小半個時辰。紫芝放下手中的掃帚,用衣袖拭了拭額角滲出的細汗,便坐在門前的石階上休息。庭中楊柳依依,她見四周無人,就去折了些柳條來編花籃玩。這還是幼年在家時,母親教給她的。
才編好一個,紫芝拿在手中仔細端詳着,卻忽聽身側響起一個清甜的聲音:“呀,這麼好看的籃子,是你編的麼?”
紫芝擡頭看去,只見一位十三四歲的嬌俏少女立於庭中,翠衫羅裳,明麗可人,正含笑盯着她手中的花籃,滿面皆是壓不住的心愛之色。紫芝對那少女友好地笑了笑,點頭道:“是我編着玩的。”
“你的手可真巧。”少女蹲下身來,伸手輕輕摸了摸花籃,含笑稱讚道。
“是我娘教我的。”紫芝笑容溫柔,任往事在眼前清晰浮現,“和她比起來,我還差得遠呢。小時候我不懂事,總是央求阿孃給我編花籃玩,結果她的手都被柳枝磨破了,也不肯讓我失望。自從生下我之後,阿孃的身子就一直不太好,如今又遠在西北蠻荒之地,也不知她過得怎麼樣……唉,現在每當我想她的時候,就去折些嫩柳來,也編一個花籃……”
“你娘待你真好。”少女嘟着嘴,秋水般的明眸中滿是豔羨,“我娘就偏心得很,只喜歡我那幾個哥哥姐姐,從來都不理我。”
紫芝在宮中拘束得久了,又素無年齡相仿的玩伴,此時見這少女明豔可愛,便有意要逗她開心,於是隨手摘了幾朵石縫中的野花放在籃中,遞給她道:“喏,你若是喜歡,就拿去玩好了。”
“你真好!”少女立時眉開眼笑,也坐在石階上,親熱地拉起紫芝的手,“我叫靈曦,你呢?”
“靈曦……這名字真好聽。”紫芝莞爾一笑,也說了自己的名字,又問,“你也是這回心院中的宮人麼?”
靈曦輕輕搖頭,道:“我住在延慶殿。”
“延慶殿?”紫芝微覺詫異,仔細打量着少女精緻華麗的裙裳,不由在心中暗歎:延慶殿的排場果真不同尋常,年紀這麼小的宮人,竟也能打扮得如此神采奕奕。
靈曦見她怔怔的,又笑問道:“你去過延慶殿?”
“嗯,去過一次。”紫芝輕輕點頭,回想起那日爲盛王送春衣時的有驚無險,仍是心有餘悸,“那天我跟着王典衣,去的是盛王殿下居住的東配殿。那裡的規矩大得很,殿內站着那麼多宮女內侍,竟是連半分聲響都沒有。別人都說盛王殿下的容貌是如何英俊,可我卻只覺得他威嚴極了,都沒敢仔細瞧上一眼,還不小心闖了禍……唉,我當時真是嚇壞了,只盼着以後啊,再也別去見那些貴人。”
“就是啊。”靈曦也笑着附和,語氣坦率而天真,“盛王那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兇得很。若是哪天被我尋到機會,嘿嘿,真想好好捉弄他一下。”
紫芝抿嘴笑了笑,又不由替她擔心起來,於是問道:“那你一個人跑到這裡來玩,就不怕惠妃娘娘責罰你麼?”
“怕呀!”靈曦咯咯地笑着,目光投向從院門外走來的一位少年時,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可不是一個人來的。”
靈曦站起來招了招手,那少年便信步走了過來,站在仲夏的燦燦暖陽之下,端的是長身玉立、眉目如畫,俊美得不似塵世中人。紫芝看得有些癡了,只覺得這少年隱隱有些面熟,卻又一時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靈曦蹦蹦跳跳地跑到少年身邊,親熱地挽住他的手臂,一臉驕傲地對紫芝說:“這是我哥,怎麼樣,絕對的英俊瀟灑氣度不凡吧?”
紫芝羞赧地點點頭,不覺間那如玉雙頰已是一片火燙,竟全然沒去想過,能在內宮中隨意行走的少年會是何等身份。靈曦又將手中的花籃拿給那少年看,笑問道:“怎麼樣,好看吧?”
“嗯,挺別緻的。”少年垂目微笑,愛憐地摸了摸妹妹的柔發,又問紫芝,“這是你編的?”
與他溫和的目光一觸,紫芝只覺得心內霎時暖如陽春,只輕輕地“嗯”了一聲,便低着頭不再說話。
夏日炎炎,少年拭了拭額上的汗珠,又道:“這裡有水嗎?去給我倒一杯來。”
紫芝連忙跑進屋內,好不容易翻出了一個還算精緻的青瓷茶盞,倒了些燒好的開水,便又跑出來殷勤地遞給那少年。少年優雅地接過茶盞,瞥見盞沿處的一個小小缺口時,英挺的劍眉微微蹙了蹙。紫芝頓時紅了臉,忙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今日才調到迴心院來,也不知道……不知道哪裡有好一些的杯子……”
少年卻溫和地笑了笑,舉杯將水一飲而盡,把茶盞遞還給她時,還客氣地道了一聲:“謝謝。”
紫芝方纔鬆了口氣,紅着臉把茶盞放回原處,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了出來。靈曦笑吟吟地看着她,伸手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嬌聲道:“紫芝,你教我編花籃吧。”
紫芝回過神來,連忙點頭答應。靈曦又推了推那少年,笑着吩咐道:“快,你先去幫我們折些柳枝來。”
少年卻故意沉下面色,用手輕輕一敲靈曦的頭,笑斥道:“好啊,你還敢差遣我了?”
靈曦笑着輕搖他的手臂,撒嬌道:“哎呀,我個子太矮,夠不到嘛!”
少年無奈,只得去折了些柳枝回來,一半遞給靈曦,另一半都交給了紫芝。靈曦頓時喜笑顏開,與紫芝親密地並肩坐在石階上,又對那少年招了招手,笑道:“你過來呀,和我們一起玩吧。”
少年卻不答話,只是微笑着站在庭中,凝視着晴空下這一對嬌俏可愛的少女——閒階碧草,雲淡風輕,而她們纔是這瑰麗畫卷中最美的風景。不過片刻間,靈曦就已完全失去了耐心,將手中亂作一團的柳枝塞給紫芝,嘟着嘴道:“太難了,我學不會。紫芝,還是你幫我多編幾個吧。”
“靈曦!”少年微微蹙眉,語氣中已帶了幾分薄責之意,“別太任性了!這位姑娘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不能總是這樣纏着人家陪你玩。”
靈曦不滿地嘟起了嘴,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着,委屈得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紫芝甚是不忍,忙好言相勸道:“沒關係的,反正我現在也沒有其他事……”
話音未落,靈曦就已轉嗔爲喜,仰頭對那少年笑道:“你看,紫芝都說沒關係的,你就不要再多管閒事了嘛!”
“你呀——”少年眉目含笑,俯身揪了揪靈曦柔嫩的小臉,眸光中是無盡的寵溺。
此時武寧澤才一踏進迴心院,見到庭中那對言笑晏晏的少年少女時,不禁驚得呆了,連忙上前幾步撩袍拜倒,恭敬道:“臣迴心院主事武寧澤參見盛王殿下、太華公主。”
少年微微一怔,隨即從容道:“武主事請起。”
盛王殿下?太華公主?紫芝只覺腦中轟地一響,再去細看那少年的衣袍,卻見那織錦衣料上精細繁複的紋飾,早已清晰無誤地昭示了他的親王身份。原來,這位看起來有些面熟的少年,正是那日她曾在延慶殿見過的——盛王李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