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梳洗停當後便出來用早膳。昨晚的新房設在盛王的寢居內,今天一早就有衆姬妾過來向新孺人問安。見平日裡不苟言笑的盛王今天竟對她們十分和顏悅色,衆女行禮參拜後,又有幾個心思活絡的想要藉機獻殷勤,便主動留下來伺候二人用膳。許倩和吳清越亦在其列,與侍女們一起站在桌邊進盤匜、奉巾櫛,姿態異常謙恭,然而當目光瞥向這一對新婚燕爾的璧人時,眼眸深處卻似有複雜的光芒閃過。
來王府的日子雖已不短,紫芝卻是第一次在這裡與他一起吃飯,見諸位妾媵侍女皆恭謹地垂手侍立,一個個屏氣斂息,偌大的廳堂中竟全無一絲聲響,不免也覺得有幾分拘束,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初入延慶殿的那天,心中暗自忖度——相處日久,見慣了他對自己溫言款款的樣子,只當他待人一向寬容友善,卻不知他府上的規矩爲何這般大?紫芝只低頭吃着自己面前的那幾道菜,良久不發一言,須臾,見侍女又端上來一盤她最愛吃的糯米糰子,這才滿心歡喜地伸手用筷子去夾。
“啪——”不料筷子一滑,那糯米糰子竟掉下來骨碌碌地滾落在了地上。
許倩忙蹲下來去撿,用手帕將那糯米糰子包起來遞給身後的侍女。紫芝小臉兒一紅,知道自己又給別人添了麻煩,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訕訕地不敢再吃。李琦知她心意,舉箸又夾了一個糯米糰子放在她碗中,微微笑道:“你不是喜歡吃這個麼?來,多吃點。”
紫芝衝他一笑,低頭輕輕咬了一口,只覺得那入口即化的糖餡兒一直甜到了心裡。侍立在側的幾名姬妾都在盯着她看,眼裡露出又嫉又羨的神色,而面上卻偏偏還要裝出一副溫良謙恭的樣子,看起來頗爲不自然。紫芝察覺有異,忙放下筷子站起身來,依着規矩向他施了一禮道:“妾謝過殿下。”
“哎,坐下坐下。”李琦伸手將她按住,又體貼地把那盤糯米糰子挪到她近前,“你好生吃你的飯就是了,還跟我客氣什麼?”
紫芝低頭一笑,也不言語。倒是站在一旁的許倩強抑住心中酸意,一邊爲盛王舀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粳米粥,一邊笑盈盈地開口道:“殿下與裴娘子當真是伉儷恩愛、舉案齊眉,連我們看着心裡都羨慕得很呢。”
孺人並非親王正妻,自然也是不能與之並稱爲“伉儷”的,許倩這樣說便是帶了幾分刻意討好的味道。見盛王對這話十分受用,吳清越也連忙隨聲附和,又殷勤地盛了一碗秋葵肉羹雙手奉給紫芝,溫婉笑道:“妾閒來無事時喜歡翻看醫書,書上說秋葵既有消食健胃之功效,又能美白肌膚,對女子尤其有益處,請裴娘子多用一些吧。”
“有勞吳娘子了。”紫芝忙欠身道了聲謝,這才接過碗來嚐了一口。
府中有品階的妾媵大多出身官宦,見紫芝以卑微之身受冊爲正五品孺人,又如此受寵,一入府就凌駕於她們之上,心裡不免十分嫉妒。許倩最是看她不順眼,早就想使些手段讓她在衆人面前出醜,此時心念一轉,便退了幾步從身後的侍女手中取來一盞漱口用的茶,以備盛王用餐完畢後即刻奉上。行經紫芝身邊時,許倩佯作腳下一滑,一時站立不穩便潑出些茶水來,胳膊又“不小心”地輕輕撞了她一下。
紫芝口中的羹湯尚未嚥下,被她這麼一撞,便都嗆在了喉嚨裡,一時頗爲狼狽,咳嗽時又有幾滴湯汁濺在了李琦的袍袖上。府中人皆知盛王十分好潔,平素最忌諱衣衫被食物的汁水所污,見此情形不禁大驚失色,紛紛上前幫他擦拭。李琦卻只是揚手示意衆人退下,輕輕拍了拍紫芝的背,又遞了杯水給她,關切道:“你沒事吧?別急,慢點吃。”
見盛王並未動怒,許倩不禁十分失望,撇了撇嘴徑自退到一邊,與吳清越悄悄互看了一眼。紫芝勉強止住咳嗽,忙站起身來向他告罪。李琦卻只是一笑,輕輕按着她坐下,溫和道:“沒事,你繼續吃吧,我去換件衣服,一會兒就回來。”再看那幾位侍立在側的姬妾,只覺得越瞧越不順眼,離開時便又揮了揮手,吩咐道:“你們也都退下吧。”
吃過早飯,二人相約出門踏雪。
外面的雪積了足有三寸厚,舉目望去,天地間皆是一片空茫,就連平日裡看慣了的亭臺樓閣、朱樑碧瓦,此時也在大雪中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侍女在檐下遞了傘來,紫芝定睛一看,卻是在風泉山莊時二人共用過的那一把,想起那日一起漫步雨中的溫馨,心中便有種熟悉的暖意。漫天大雪靜靜落下,她一邊走着,一邊仰首看向傘面上繪着的淡墨山水,伸手將傘柄轉了轉。
傘面上的積雪簌簌而落,紫芝看着上面典雅的山水畫,忽然想起了一首王維的詩,於是曼聲吟道:“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李琦接過傘來替她撐着,笑道:“娘子好眼力,此畫正是王摩詰所作。”
這王摩詰即是國朝才子王維,弱冠之年就已進士及第,歷任太樂丞、右拾遺、監察御史等官職,不但人生得俊雅風流、一表人才,而且詩書音律、丹青翰墨無一不精,備受京中王公貴戚推崇。紫芝亦慕其才名久矣,聞言十分驚喜,不禁又伸手去摸了摸那傘面,雀躍道:“真的?原來你與王先生也是相識的麼?那……改日若有機會,能不能也幫我要一幅他的畫作?”
李琦微微詫異,問道“哦?你對書畫也很感興趣麼?”
“也不是啦。”紫芝低頭一笑,神色間猶帶興奮,“王摩詰名滿天下,世間有幾個人不傾慕他的才學呢?若能求得一幅他的真跡,那當真是太榮幸了。”
“要一幅字畫倒是沒問題,只是——”李琦笑着挽住她的手,故意逗她,“我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啊?紫芝,你昨天才嫁給我,今天就跟我說你如何如何的‘傾慕’另一個男子,就不怕你家郎君會吃醋麼?”
“什麼呀!”紫芝紅着臉頓足嬌嗔,“人家就是隨口一說……哎呀,都被你想歪了!”
李琦笑而不語,側頭看向身邊這宜喜宜嗔的女孩兒,忽然發現她輕嗔薄怒的樣子竟也如此美麗,與她在一起時,心中便覺無限安寧。萬籟俱寂中,踏雪之聲清晰可聞,走路時只覺得足底就像是踩着金泥玉屑一般。路旁樹木上的枯枝皆被大雪裹覆,唯有幾株盛放的臘梅凌霜傲雪,沁出一縷幽寂的暗香。他走過去摘下幾朵淺黃色的小花,仔細地替她一一簪在發間。
“你看,上面那幾枝開得好漂亮!”紫芝微笑着任由他擺弄,忽然雙眸一亮,踮起腳尖想要去摘梅樹最上方的那幾枝花,須臾,卻又沮喪地嘆了口氣,“哎呀,我太矮了,夠不到……你幫我摘下來好不好?那枝,還有那枝。”
李琦把傘放在一邊,直接把她從後面抱了起來,笑道:“來,想要哪一枝,你自己摘吧。”
紫芝挑了幾枝開得最好的折了下來,放在鼻尖處輕輕嗅了嗅,嫩黃的花瓣映着佳人素顏,皆是冰肌玉骨、不染纖塵。李琦把她放下來,又重新打起傘,二人相視一笑,才往前走了幾步,卻見拐角處有一青衣少女匆匆跑來,步履踉蹌,模樣甚是狼狽。那少女頭梳雙鬟,衣衫簡素,看樣子大概是府中的低等丫鬟。一看到紫芝,那少女頓時雙眼一亮,徑直奔過來撲倒在雪地中,緊緊抓住她的裙角泣道:“裴娘子,求你……求你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