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隻通體雪白的信鴿從盛王府後苑的角落裡悄然飛出,撲棱着翅膀從十六王宅的上空飛掠而過,發出咕咕的叫聲。忠王府內,一位錦衣華服的少年郎手執彈弓,閉着一隻眼睛瞄準了天上的獵物,須臾,只聽見“啪”的一聲,那彈丸便已準確地擊在了鴿子的翅膀上。
這少年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身材夭矯,眉目清秀,皮膚白淨得就像是女孩子一般,然而一雙星眸中卻隱隱閃爍着桀驁不馴的光,神情微露孤傲。少年名喚李俶,乃是忠王李璵的長子,生母吳氏原是一個沒名沒分的宮女,產下一雙兒女之後因身體虛弱而早亡,他自幼便養在王妃韋珍膝下。韋王妃自己亦有一對年幼的子女需要照顧,故而待他也不過爾爾。鴿子哀嚎一聲墜在了地上,卻並沒有傷及性命,不過片刻的工夫,就又蹬着腿兒一瘸一拐地站了起來。李俶本來就沒有要傷害它的意思,只是想留這個可愛的小傢伙給自己做個伴兒,在這偌大的忠王府裡,他實在是太寂寞了。
“咦?”李俶俯身捉住鴿子,卻發現它纖細的小腿上竟繫着一張紙條,打開看後,不由驚奇地低呼了一聲。那紙條上只有寥寥數行字,每一個字他都認得,可是當這些看似尋常的字連在一起時,他卻完全讀不懂其中的含義。
張嫣嫣正帶着幾名侍女在庭中散步,一邊走一邊隨口說笑着,看見不遠處那手捧白鴿的少年時,神色頓時一肅。遠遠望去她便能認得出,這鴿子乃是李璵花重金從胡商處購來的傳書鴿,極有靈性,最適宜替人秘密傳遞書信。李璵還給它取了個俏皮的名字,喚作“飛奴”。自王碧雯跟隨盛王出宮外居之後,李璵便命她繼續暗中觀察盛王的一舉一動,並將這飛奴賜給她,用作二人之間傳遞消息之用。爲了保險起見,信中的文字都是按事先約定的方式加了密的,就算半途被人劫持,也絕不會將消息泄露出去。
張嫣嫣命侍女們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則微笑着走上前去,十分和氣地喚了李俶一聲,問道:“阿俶,這幾日身子可覺得好些了麼?”
李俶一驚,手中的鴿子便趁機撲棱棱地飛走了。其實,這位頗受父親寵愛的庶母只比他年長七歲,言談舉止也還算溫柔,但不知爲何,他就是對張嫣嫣十分忌憚。來不及爲鴿子的逃離而黯然神傷,李俶忙轉過身來畢恭畢敬地施了一禮,客氣地回道:“多謝張娘子關懷。前幾天只是受了些風寒,沒有大礙的,如今已經全好了。”
張嫣嫣含笑點了點頭,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向那仍然盤旋在庭院上空的鴿子,又與李俶親切地寒暄了幾句,然後才隨便找了個理由把他手中的紙條要了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是哪個胸無點墨的丫頭寫的,文字如此不通?”
李俶賠笑着應了一聲,只覺得自己在這個女人面前甚是拘束,於是藉口授課的郭先生要找他去背書,便要告辭離開。張嫣嫣順勢點頭應允,又隨口囑咐他幾句要注意身體、用功讀書之類的話,待他走遠後,就拿着紙條往李璵的書房中去了。
李璵看過紙條後當即摒退房中侍從,提筆在另一張紙上推推算算了好一陣,這纔將破解後的密信遞給張嫣嫣,笑嘆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嫣嫣,你看看,這可真是天賜良機啊。”
張嫣嫣接過紙箋匆匆瀏覽,幾乎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這怎麼可能?壽王妃楊玉環可是陛下的兒媳啊,難道……難道陛下當真對她動了心?”
“兒媳又如何?父皇貴爲天子,這天下都是他的,區區一個女人又算得了什麼?”李璵將兩張紙箋都放在燭火上燒燬,脣角不禁浮起一抹得意的冷笑,“昨日盛王去梨園的時候,碧雯就跟在那些侍從之中,她素來比別人心細,看得可是真真切切的。父皇年紀大了,不太喜歡宮裡那些整日勾心鬥角的嬪妃,像楊玉環這種秉性單純、才色雙絕的女子,只怕是最合他的心意。碧雯說,昨天他們二人琴簫合奏,又在一起談論音律歌舞,彼此十分投緣,竟似是一對相見恨晚的知音呢。”
張嫣嫣微微頷首,欣然道:“武惠妃一死,後宮三千佳麗中便再無一人能讓陛下稱心如意。梅妃與劉淑儀雖頗受聖寵,但這二人權欲太重,每日裡鬥得不可開交,想必遲早會令陛下心生厭倦。久聞壽王妃楊玉環姿容冠代,若真能被陛下所納,那麼壽王與陛下之間必生嫌隙,陛下對武惠妃的舊情也會漸漸消逝。如此一來,壽王縱有權相力薦、百官擁戴,也註定要在儲位之爭中一敗塗地,而且,永無翻身的機會。屆時殿下只需靜觀其變,再稍稍使些手段攏住皇帝的心,入主東宮,指日可待。”
“話雖如此,只是……”李璵略一沉吟,眸光炯炯中溢滿了報復的快意,“此事畢竟有違禮法,父皇雖鍾情於楊玉環,卻也不好自己主動提出要納兒媳爲妃,還需有人適時地推波助瀾纔是。只可惜,後宮之事我們的人都插不上手……”
張嫣嫣莞爾一笑,柔聲提醒他:“殿下別忘了,如今朝堂之事大小皆歸於宰相李林甫一人執掌,而宮闈之事麼……陛下最信任的就只有‘那個人’了。”
李璵當即領悟:“你是說高將軍?”
“沒錯。”張嫣嫣淺笑頷首,眸中的神采篤定而自信,“高力士爲人謹慎,輕易不與宗室親王私下往來,殿下不是正愁沒有法子去與他結交麼?身爲天子近臣,高將軍若能適時地爲陛下獻上一位稱心如意的美人,那可是大功一件呢。殿下把這樣大的功勞拱手相讓,他是不會不領情的。”
不久,剛剛過了立春,皇帝李隆基便宣召幾位素來疼愛的皇孫入宮伴駕,其中也包括忠王李璵的長子李俶。因忠王妃韋珍偶染微恙,護送李俶入宮一事便由孺人張嫣嫣代爲負責。將李俶在宮中安頓好之後,張嫣嫣便獨自前往內文學館拜訪高力士,行經翠微殿時,忽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遠處闊步而來,矯健挺拔,神清氣朗,陽光下的他彷彿周身都被罩上了一層溫暖的光芒。
心似乎瞬間停跳了一拍,張嫣嫣忽然想起那個沒有月亮的中秋之夜,他曾在霏霏秋雨中爲她撐起一小片晴空,扶起摔倒在積水中狼狽不堪的她,微笑着說:“總不能淋着雨吧?走,我送你。”那樣親切悅耳的聲音,那樣溫暖而明亮、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剎那間,她幾乎忘記了一切,忘記了彼此不可更改的敵對身份,也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站在樓臺間落梅如雪的石階上,遠遠地對他微笑,就如同一個久別重逢的知己好友一般。她在想,若是他走過來與自己說話,那麼該如何稱呼他爲好呢?盛王,亦或是……二十一郎?
那身影越來越近,卻終是與她擦肩而過。她想開口喚他,然而,當看到他俊美眉目間的冷肅與漠然時,一顆因他而熾熱的心,也霎時因他而墜入萬丈冰窟。
自始至終,他都不曾轉過頭來看她一眼。彼此,終究只是陌生人而已。默然佇立良久,張嫣嫣終於無聲地嘆了口氣,繼續踏上那條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漫漫長路,踽踽獨行,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