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被那突然撲過來的小丫鬟嚇了一跳,不禁向後連退了幾步,因裙角被她緊緊拽着,身子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李琦忙伸手扶住她,對那小丫鬟冷聲道:“放手。”
他聲音不大,卻頗具威嚴。那小丫鬟驚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慌忙把手鬆開,再也不敢過分糾纏,只是一味地向紫芝叩首哀求。不遠處,盛王府總管馬紹嵇帶着七八個內侍匆匆追來,見這邊情況不妙,忙命他們先趕過去把那小丫鬟拉開,自己則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來,跪下來請罪道:“殿下恕罪。這丫頭犯了過錯,原是要杖責後逐出府去的,臣一時看管不周,竟讓她衝撞了殿下和裴娘子,真是該死……”
“罷了。”李琦卻並不介意,甚至還親自俯身扶他起來,語氣關切,“阿紹,我都說了多少次了,你腿腳不好,別動不動就跪,也不怕再弄得舊傷復發?”
“是。”馬紹嵇心裡一熱,擡頭望向他時目光都變得有些灼灼的,“多謝殿下.體恤,臣無礙的。”
馬紹嵇揮了揮手,吩咐手下的內侍趕快將那小丫鬟帶走。而那小丫鬟卻拼命抵抗,一邊被他們拉扯着,一邊掙扎着扭頭向紫芝喊道:“裴娘子,您不記得我了嗎?我是白芷啊!以前在裴府,我是服侍紫蘭小姐的……”
“啪!”生怕這丫頭口無遮攔惹得盛王不悅,一個內侍揮掌打在她臉上,推推搡搡地將她拽到一邊,惡狠狠地斥道,“賤婢,在殿下面前也有你多嘴的份兒?”
乍然聽到姐姐的名字,紫芝卻是心中一驚,連忙上前幾步喚住他們:“馬總管,請等一等……”
“裴娘子有何吩咐?”馬紹嵇應聲止步,示意內侍們也先停下。
那自稱“白芷”的小丫鬟拼命掙脫他們,跌跌撞撞地跪倒在深雪中,鬢髮蓬亂,聲音中滿是哀慼:“裴娘子,請您仔細看一看,奴婢真的是白芷啊!求您看在小時候的情分上,救救奴婢吧!”
“白芷?”紫芝走上前去仔細打量着她,這才發現她的眉眼的確有幾分眼熟,乍見故人,不禁又驚又喜,“你……真的是白芷?這麼巧,原來你也在這府裡做事麼?我來這兒都這麼長時間了,怎麼竟一直沒見過你呢?”
“二小姐……這麼多年不見,二小姐都不認得奴婢了。”白芷哽咽着用以前的稱呼來喚她,再擡頭時已是滿面淚痕,“奴婢只是在園子裡做粗活的,哪裡有資格在殿下和諸位娘子面前走動呢?前些日子聽說殿下新納了一位裴孺人,不曾想竟是二小姐……自從裴府獲罪,我們這些丫頭死的死、賣的賣,好不容易纔有個棲身之處,如今若是受了責罰再被逐出府去,奴婢就真的沒有活路了啊!二小姐,求您救一救奴婢吧!”
想起昔年家中變故,紫芝心裡亦是一陣難言的酸楚,還未及開口,眼圈兒就已微微紅了。李琦知她心中難過,走過來和言問道:“她以前是你家中的婢女?”
“嗯。”紫芝輕輕點頭,擡手悄悄擦了擦潮溼的眼角,“白芷是我姐姐的貼身侍女,小時候經常陪我玩,我們兩個算是一起長大的。”
李琦輕輕頷首,指着白芷向馬紹嵇問道:“這丫頭犯了什麼事?若是沒什麼大不了的,饒她一次也無妨。”
馬紹嵇賠笑着答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這丫頭在後苑灑掃時不小心衝撞了許娘子,許娘子心中不快,就吩咐臣好好懲治她一番。臣當時已經答應了,若是就這麼饒了她,只怕許娘子那裡不好交代……”
“什麼許娘子?”李琦笑着搖了搖頭,半開玩笑地指着紫芝說,“以後咱們府裡的事,都得先問一問裴娘子的意思。”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紫芝顯然有些不好意思,忙伸手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紅着臉嬌嗔地喚了一聲:“殿下……”
馬紹嵇卻顯得有些爲難,沉默了一會兒,才斟酌着言辭說:“殿下,衝撞了許娘子倒也不是什麼大罪,只是據臣所知,這丫頭與王碧雯素來親善,以前又是王忠嗣將軍府上的侍婢,臣怕她有異心,這纔不敢繼續留她在府上,想借此機會把她逐出去。”
這王忠嗣乃是太子李亨的舊友,原任左威衛郎將,在剿殺前太子李瑛及鄂、光二王一事上曾暗中爲李亨出過力,去年因征戰吐蕃有功被晉升爲左金吾衛將軍。李琦立時警覺,看向白芷時眼中微露懷疑之色,問:“王忠嗣將軍?她以前不是裴府的下人嗎?”
馬紹嵇搖頭道:“這個……臣也不甚清楚。”
見盛王竟有意要寬恕她,白芷忙膝行幾步至他面前,叩首解釋道:“回稟殿下,奴婢原是在裴府服侍大小姐的,後來主人一家獲罪流放,大小姐和二小姐入了宮,奴婢就被賣到了王將軍府上。去年王家的大公子與殿下玩雙陸,公子輸了賭局,奴婢就被當作賭注送到殿下府上,一直在後苑做事……殿下,奴婢以前雖與碧雯姑娘有些來往,但她做的那些事,奴婢一概不知啊!只求殿下開恩,給奴婢一條生路吧……”
說到最後,白芷已是泣不成聲。她本與紫芝同歲,但此時看上去卻要枯瘦許多,模樣還像是個未長成的小姑娘,顯然是這些年幾經輾轉飄零,處境甚是淒涼。依稀想起雙陸賭局一事,李琦卻不置可否,只是默然佇立於紛繁大雪中冷睨着她,神情淡漠,雖面無慍色,卻隱隱給人以沉重的壓迫感。紫芝本想爲白芷求情,然而一看到他這樣的臉色,心裡就頓時涼了半截,想到此時並無自己插嘴的餘地,到了嘴邊的話便又硬生生地壓了回去。
見她欲言又止,李琦微微笑了笑說:“紫芝,該怎麼處理,你決定吧。”
紫芝有些無措地咬了咬下脣,試探着問道:“我想留她在身邊做個伴兒……行嗎?”
李琦點了點頭,對馬紹嵇說:“一會兒你去找個人好生教教她規矩,從明日起,就讓她去朗風軒侍奉吧。”
白芷大喜過望,忙乖巧地向盛王叩首謝恩。待衆人離開後,紫芝這才小鳥依人般地拉住夫君的手臂,甜甜地說了一聲:“謝謝。”
李琦握住她的手,笑道:“就這麼一點點小事,不用謝來謝去的吧?以後家中之事都由娘子做主,本王樂得清閒,豈不是更好?”
紫芝低着頭笑了一聲,心裡的暖意彷彿要溢了出來,道:“那……我還想求你一件事。”想了想,忽又改口:“不對,是兩件事。”
他微笑:“你說。”
紫芝晃了晃手中的臘梅花枝,道:“我有些東西還留在以前翠微殿的房間裡,雖不算貴重,卻都是舊日裡的愛物,丟在那裡總覺得有些捨不得。改日你入宮的時候,能不能也帶上我一起去,順便把東西拿回來?”
“行。”他直接點頭,又問,“還有呢?”
“還有……”紫芝忽然擡手捏了捏他的臉頰,笑容明亮而溫暖,“你可不可以多笑一笑啊?每次見你沉下臉來,人家都不敢和你說話了呢。”
“啊?”他一怔,不禁啞然失笑,“不至於吧……有那麼嚇人嗎?”
“有。”她點頭,語氣甚是鄭重。
他只得用力笑了笑,然後問:“你看,這樣行嗎?”
“行!”她甚是滿意,一張嬌俏臉兒笑靨如花。
“我說,你這要求也太高了吧?”李琦笑着搖了搖頭,撐着傘與她繼續向前走去,“要不……你直接給我買個面具戴上算了。”
“好啊!”紫芝雀躍地搖了搖他的胳膊,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不過,這面具一定要畫得比你還好看!”
李琦伸手一戳她的額頭,笑道:“小花癡。”
紫芝咯咯地笑了起來,走路時極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秀眉舒展,神采飛揚,一襲深絳色的羽緞氅衣被寒風輕輕拂起,在茫茫雪場中顯得格外明麗。她一邊走,一邊有意無意地踢着地面上的積雪,忽然玩兒心大起,停下腳步對他說:“先等一下。”
他依言止步,靜立於漫天風雪之中,身上的純白狐裘與天地融爲一色。
她蹲下身來,用手輕輕攏起一捧雪,深絳色的裙裾拂在雪地上,宛如冷月下綻放的紅薔薇。趁他不備,她把捏好的幾個小雪團猛地向他擲去,雪球在空中漸次碎裂開來,碎雪如玉屑般灑了他滿身。
“好啊,想挑釁是麼?”未料到她還有這一手,李琦先是一怔,隨即也俯身抓起一大團雪,笑着向她揚了過去。
雪片如碎玉般紛揚而下,落在臉上頸間,有種涼絲絲的癢。紫芝起身欲逃,無奈蹲得久了雙腿痠麻,才一挪步,就又跌坐在了雪地上,心知敵他不過,連忙笑着擺手示弱道:“我錯了,我錯了……”一邊說着,一邊又伸出手示意他過來相扶。
李琦拉她站起,將她冰涼的小手塞進自己的衣袖中暖着,含笑嗔怪道:“你看你,又胡鬧了吧?身子還沒全好呢,不能着涼的。”
“沒事兒。”紫芝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卻忽然發現自己穿的軟緞繡鞋全都被雪濡溼了,足底一片冰冷,不由跺了跺腳驚呼道,“呀,糟了!這鞋子溼了可怎麼走路呢?咱們快回去吧。”
“怕什麼,不是還有你家郎君在麼?”李琦笑着將傘扔到一旁,驀地將她攔腰抱起,卻又故意做出一副吃力的樣子,“哎呀,娘子怎麼這麼沉啊?”
“你、你快放我下來……”紫芝又羞又窘,紅着臉輕輕捶了他一拳。
“不過,也沒關係。”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在茫茫雪地中,笑容清澈而明朗,“就算你再重一些,我也抱得動。”
紫芝笑而不語,只是將頭輕輕抵在他胸前,任狐裘雪白柔軟的毛蹭着臉頰,有種說不出的暖意——她心中隱約明白,此時此刻,這觸手可及的溫暖,就是自己一生想要的幸福。十七載的青春歲月,也曾歷經坎坷,也曾步履維艱,此時的她什麼都不去想,只願與他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兩鬢霜華盡染,直到他們一起老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