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菀青款款走入房中坐定,懷抱琵琶,輕攏慢捻抹復挑,悠揚宛轉的樂聲從她指尖流瀉而出,姿態優雅而從容。她正當韶齡,容顏絕美,身着一襲曳地的青碧色長裙,清爽恬靜,雖身陷煙花之地,眉眼盈盈間卻偏偏流露出一絲清剛,神韻疏朗如光風霽月。
紫芝擡頭看向她時,脣角還掛着一根未吃淨的肉絲。李琦見狀不禁一笑,拉着這可愛的小丫頭在自己身邊坐下,又從靈曦那裡搶了一盤椒鹽酥蝦給她。於是乎,這四個人只顧着自己大快朵頤,竟完全把那色藝雙絕的秦姑娘撇在了一邊。看得出這幾位客人並非是爲了尋花問柳而來,秦菀青便也不多言語,只依照吩咐彈奏了幾首新曲,然後便起身盈盈告退。
出了客房,秦菀青徑自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一邊走,一邊用手輕輕按揉着頭部的幾處穴位,面上淡淡的微笑瞬間消失,化成了眉宇間終年不散的疲憊。轉過一處迴廊,卻見自己的好姐妹劉國容正迎面走來,秦菀青忙暗自調整了心神,含笑喚了一聲:“容兒姐姐。”
劉國容上前挽住她的手,仔細打量了一下她妝容掩蓋下的憔悴面色,不由關切道:“菀青,幾日不見,你怎麼消瘦成了這個樣子啊?”
秦菀青眼圈兒一紅,於是便也不再強顏歡笑,壓低了聲音說:“還能因爲什麼呢?施娘子命我三日內殺掉朝中的一位監察御史,可是,我足足等了五天才找到機會下手,身上的解藥早就不夠用了,又不敢提前回來向施娘子索要解藥,所以,只能夜夜毒發……”
劉國容嘆了口氣,隨即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紙包來,倒出兩顆丸藥給她,道:“你延誤了時間,施娘子想必還要扣下你幾日的解藥,以示懲誡。這兩丸解藥你先拿着,實在難受的時候,就吃下去緩解一下痛楚吧。”
“容兒姐姐!”秦菀青驚訝不已,連連推辭,“不行不行,我若是拿了你的解藥去吃,那你自己可怎麼辦呢?”
“放心,我是施娘子身邊的人,總會想出些法子,不讓自己受委屈的。”劉國容隨口扯了個謊,微笑着把那兩顆藥丸強塞到她手中,臨走前又低聲囑咐,“你自己小心些,這事可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了,尤其是施娘子。”
“容兒姐姐,我……”秦菀青用力點了點頭,把那兩顆救命的小藥丸緊緊握在手中,望着劉國容纖秀如月的背影,一時竟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這日晌午,右監門衛大將軍高力士親自前往壽王府傳旨。府中正門大開,壽王李瑁與王妃楊玉環率衆家人跪下接旨,只聽高力士打開敕書念道:“至人用心,方悟真宰;淑女勸道,自昔罕聞。壽王瑁妃楊氏,素以端懿,作嬪藩國,雖居榮貴,每在精修。屬太后忌辰,永懷追福,以茲求度,雅志難違。用敦弘道之風,特遂由衷之請,宜度爲女道士,賜號‘太真’。”
楊玉環雙手接過敕書,叩謝聖恩,然後側首與夫君對視了一眼,彼此眸中都露出一抹釋然的笑意。高力士看在眼裡,面上卻並未表現出什麼,只是上前很恭敬地將李瑁扶起,十分關切地問:“聽說殿下前些日子貴體違和,如今可好些了?”
李瑁很客氣地笑了笑,回答:“已經好多了,多謝阿翁惦記着。”
身爲皇帝身邊最寵信的近侍宦官,高力士在宮中的地位極其尊崇,就連李隆基本人都從不直呼他的姓名,而是稱之爲“高將軍”,因此,諸位皇子公主也都對他禮敬有加,當面時皆尊稱他一聲“阿翁”。高力士轉而看向楊玉環,滿面含笑地說:“陛下得知太真娘子對昭成太后有如此孝心,心中甚是寬慰,特地命人將宮中一處極清靜雅緻的殿閣收拾出來,賜名‘太真觀’,以供太真娘子靜心修道所用。”
楊玉環聞言如遭雷擊,半晌,才強自鎮定地問了一句:“陛下……還是要召我入宮?”
高力士輕輕頷首,笑容依然如春風般溫煦:“太真娘子既是要爲昭成太后盡孝,自然是在宮中清修更加適宜,而且閒暇時也可與陛下多聊些太后的舊事,以解陛下思親之情。太真娘子,如果沒有別的什麼事,請您現在就隨臣入宮吧。”
“現在?”楊玉環更是詫異,幾乎不自覺地試圖找藉口拖延時間,“可是,我連隨身的衣物細軟都還沒有收拾……”
高力士微微一笑,聲音溫文淡定,卻絲毫不容人反駁:“太真娘子請放心,宮中自然是不會短了您的吃穿用度的,所以,這壽王府中的東西就不必再帶過去了。”
楊玉環眼圈微紅,默然不語,秀麗的眉目間滿是激憤之色。聽他二人一對一答,李瑁面上的笑容也盡數消失,竭力保持着平靜,握住妻子的手對高力士說:“請阿翁稍等片刻,我與玉環還有幾句話要說。”
高力士並未爲難他們,只是提醒道:“請殿下和太真娘子把握好時間,切勿讓陛下久等。”
夫妻二人步入內室之時,楊玉環眸中早已盈滿淚水。李瑁輕輕攬她入懷,想要安撫,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所謂心如刀絞,應該就是此時這般感覺吧?帝王的強權之下,任何人都沒有忤逆的資格,哪怕這主宰天下之人,正是他的生身父親。
他的懷抱如此溫暖,暖得讓她幾乎有了光陰停滯的錯覺,暫時忘記了現實中不愉快的一切。她用雙手環住他的腰,滿心依戀地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了她的額頭上。
楊玉環猛然驚醒,這才意識到如果再繼續耽擱下去,恐怕會給自己和夫君都招來禍患,心中縱有萬分不捨,卻仍是輕輕推開他,含淚道:“十八郎,我……我該走了。”
李瑁別過頭去,似是在竭力掩飾適才落淚的痕跡,勉強一笑,叮囑她說:“宮中處處都是危險,尤其是那梅妃江採蘋,心高氣傲,十分愛嫉妒,你最好離她遠一些。還有,你以後可得把性子改一改,千萬不能再那麼任性了。父皇是天子,可沒有我這麼好的脾氣。”
楊玉環點了點頭,還未及言語,就已潸然淚下。
“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以前總是朝秦暮楚的讓你傷心,而現在,又沒有能力保護你。嫁給我的這幾年裡,你應該是苦多於樂的吧?玉環,對不起,原諒我沒能傾盡所有來待你,本以爲我們還有一生的時間可以相伴,那麼漫長,可惜……”李瑁繼續說着,忽而苦澀地一嘆,“玉環,忘了我吧。也讓我把你忘記。”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楊玉環低首垂淚,忽而擡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哽咽着說,“十八郎,自從嫁給你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覺得……能做你的妻子,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
未及他有所反應,楊玉環便猝然轉身,匆匆離去,一次都沒有再回頭,任由高力士引着她登上宮車,向一個她全然陌生的地方行去。馬車行駛得十分平穩,坐在裡面幾乎感覺不到顛簸,而她卻無力地靠在車壁上,閉上眼睛,淚流成河。腦海中盡是他的音容笑貌——那個她一直深深愛着、今後也會在心中珍藏一生的男人……十八郎,玉環心中所求,唯有你此生平安喜樂,享有這人世間最美好的一切。
哪怕,你我今生永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