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書的故事(十四)
宋青書緊跟着從船艙中衝出來,道,“前輩,武當與閣下無冤無仇,如果當真是我們的過失,我願意向前輩叩頭賠罪。”
那人望了他一眼,連聲冷笑,“我殺了你再向你說對不住,有用麼?”
宋青書被他這一眼望的頭皮發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爲什麼明明一個美人就有這樣重的煞氣,只能硬着頭皮道,“既然是我們的錯,前輩說個章程,我們一定盡力彌補。”
那人冷笑一聲,忽地擡手一掌震下一塊船舷,揚手向河中一拋。緊跟着身形一縱,腳尖在那木板上一點,竟然連躍了十幾丈。
宋青書哎呀一聲撲到船邊,那人卻已經帶着張松溪落到岸邊。身姿瀟灑,翩若驚鴻。這般絕頂的輕功,以宋青書的功力只有看着的份兒。
殷梨亭剛提着劍衝出船艙,就聽見那人冷冷道,“你們武當做的事,便拿張四俠賠我吧。哼,勉強還算差強人意,放心,過幾日便放他回來。”
貨船順流而下,只一耽擱那人就捉着張松溪走的無影無蹤了。
殷梨亭與宋青書都是急得團團轉,同門義重,哪能放着張松溪落在別人手上。殷梨亭在甲板上拾起兩塊木板,對宋青書道,“我去尋找四哥,你傳信回武當。”
宋青書點頭剛剛應下,卻又臉色大變,一把扯住殷梨亭,指着前方急道,“六叔,你快看!”
前方不知何時,竟駛來三艘大船。正中最大的船上,掛着朝廷的旗號。
殷梨亭失聲道,“糟糕!這可如何是好!”元兵殘刻,遇到朝廷的船,貨物沒了便也罷了,可他身後這些武當弟子們的性命卻也堪憂。
論起處事機變指揮若定,十個殷梨亭也不及一個宋青書,然而宋青書此刻卻也沒了主意,貨船無論如何也拼不過人家官船。
宋青書只能咬牙道,“讓開河道,讓他們先過去。”若是對方挑釁,便只能見機行事了。
武當衆人正嚴陣以待,那三艘官船便已經駛近了。側邊兩艘直接把貨船攔在當中,正中那艘官船已經下了船錨停在河中央。
一個獵戶打扮的漢子從那官船上探出頭來,高聲喊道,“宋青書,宋少俠,小王爺請你過船一敘,你敢不敢來?”
話雖這樣說,可側面兩艘官船上元兵彎弓搭箭指着武當衆人。大有一言不合當即動手的意思。
宋青書不由得苦笑兩聲,深深吸了一口氣,揚聲道,“小王爺這般相請,在下敢不從命。”
那漢子從背後抽出一支箭,上面連着長長的繩子,彎弓如滿月,嗖的一聲那箭便釘在船舷上。
那漢子喝道,“宋少俠,請!”
宋青書深深吸了一口氣,便要踏上繩橋。身後便傳來連聲呼喚,“宋師兄!”
宋青書一回頭,只見段如錦、程豐海、樑霽雲等一衆師弟都望着他,個個神色焦灼。
武當衆人皆知宋青書爲了黑玉斷續膏曾深深的得罪過汝陽王世子,只怕便是這位小王爺,哪裡能放心他獨自去。
殷梨亭對宋青書道,“我陪你過去。”
宋青書搖頭道,“六叔,你留下,四叔如今還不知怎樣,你若也去了,咱們船上沒人主事,萬一蒙古人動手,便要糟糕。”
宋青書強笑了一聲,“沒事的,我見過那小王爺幾次,還算是講理。冤有頭債有主,我惹出來的自然我自己頂着。”
說罷,宋青書身形一縱一折,便輕飄飄的沿着那繩橋躍上官船。
那漢子看宋青書果然獨自前來,不由得也心中暗贊宋青書膽色過人,神色間也就客氣了一點,“宋少俠,小王爺正在艙內,請跟小人來。
船艙內的佈置不似宋青書想象中的奢華,卻也雕樑畫棟檀香嫋嫋,處處可見精緻貴氣。
王保保正坐在主位上,身後立了兩個人。宋青書認得,一個是鶴筆翁,還有一個臉上生了一顆大黑痣的便是那個用大力金剛指捏碎俞岱巖四肢關節的阿三。
王保保上下打量宋青書幾眼,而後便朗聲一笑,“宋少俠,你我幾度相遇,時至今日才能心平氣和的好好說上幾句話,當真是不容易啊。”
每次遇見宋青書,王保保就遇不到什麼好事,可他竟絲毫不以爲意,隨意拿出來做了談資,只此一事便可見此人的城府心胸。
宋青書心中暗自警惕,王保保指了指對面的位置,道,“宋少俠,請坐。”
宋青書也不客氣,直接便坐了下來,道,“小王爺請在下來,不知有何指教?”
王保保軒眉一揚,道,“小王自十二歲便隨軍出征,去年年初方纔能獨自領軍。想不到便遇到了宋少俠,連吃了好幾場大虧。”
王保保微微一笑,“宋少俠,而今你上了我的船,想下去可就要看小王的心情了。”
宋青書不以爲意,只淡淡道,“我聽說蒙古人一諾千金,想不到小王爺身爲蒙古貴胄,卻偏偏是個例外。”
王保保眉頭一挑,輕輕的哦了一聲,狀似疑問。
宋青書朗聲道,“小王爺折箭立誓,不爲難我師門,今日卻率兵圍住我武當的貨船。這樣出爾反爾,不怕誓言報應麼?”
王保保哈哈一笑,“原來如此。”
王保保笑了兩聲,繼而神色一正,“襄陽府一衆官員、鄂中駐軍一衆將領可有半分難爲你武當派?你我有言在先,江湖相逢各憑本事。而今事到臨頭,宋少俠就輸不起了麼?”
“你是江湖武人,來來去去用的是你一身武功和江湖手段。不過小王是朝廷的人,學的是兵戈弓馬,面對敵人當然便是調兵遣將聚衆圍捕。宋少俠,咱們既然各憑本事,你便大可不必如此不平。”
宋青書聽得苦笑,“民不與官鬥,古語誠不我欺。”
王保保聽得哈哈一笑,自打遇見宋青書,這才首次佔了上風。一時間心情大好。
他見過許多漢人,大多是表面上強硬,真章時刻骨頭便軟了。許多事情只要威逼利誘,就能達成所願。
王保保略微一沉吟,又笑道,“宋少俠,你爲師叔盜藥,幾度進出我汝陽王府,其中手段讓小王好生相敬。你這樣的人才流落江湖草莽之中,未免太過可惜,不若歸順小王,小王保證前事不計。日後錦衣玉食,不在話下。”
宋青書詫異之色溢於言表,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自己斷了這位金尊玉貴的小王爺雙臂外加左腿,他能有這麼好說話?
王保保坦然一笑,“小王一諾千金,宋少俠大可放心。”若不是王保保神色正常言辭順暢,宋青書真是要懷疑王保保腦子壞掉了。
宋青書自然不知道王保保年紀雖然不大,卻是天生的梟雄心性,不僅能夠時時自省,還十分愛才。
在宋青書手上栽了幾個跟斗之後,王保保行事間便少了幾分少年意氣,變得更加穩重善思。
不僅汝陽王大爲欣慰,便是在軍中也更得手下兵士愛戴。王保保天性聰穎,更由此明白了許多道理。
這樣一來,宋青書在王保保心中倒也不算是十分面目可憎。如果暫時不計較宋青書對他的冒犯,王保保倒是很想把宋青書留在身邊聽用。
以人爲鑑可以明得失,王保保現在就覺得宋青書的作用就很像這塊鏡子,留在身邊應該挺有用。這纔有今日的這番招攬。
宋青書怔了怔,委婉道,“在下只是江湖武人,自由散漫慣了,過不來錦衣玉食的日子。”
王保保神色驟然一變,望着宋青書森然道,“宋少俠,你可要想清楚啊。”
宋青書沉聲道,“道不同,不相爲謀!”
“好!”王保保面色陰沉沉的喝了一聲,道,“既然如此,那你欠小王的債今日便還了吧。阿三先生,給我打斷了他的四肢。”
宋青書既然不識擡舉,那麼他王保保當然有仇報仇。
宋青書見王保保說翻臉就翻臉,那阿三身影一晃就已經站在他眼前。宋青書匆忙後躍,連連擺手,迭聲道,“等一下,等一下。”
王保保右手一擺,止住阿三,問道,“怎麼?宋少俠改變主意了?”
宋青書卻理直氣壯的望着王保保,大聲道,“小王爺,你未免太不講道理。”
王保保養氣功夫雖然不差,可宋青書這樣倒打一耙卻也讓他氣悶,當下便冷笑兩聲,“小王怎麼不講道理?”
王保保對着阿三使了個眼色,阿三又上前兩步,要去捉宋青書。
宋青書忙不迭後退,額頭上微微見汗,大聲分辨道,“慢着、慢着、小王爺,你第一次落在我手上的時候,可是全須全尾回去的。你現在卻非要報第二次的仇,難道是自知沒本事再捉住我?”
王保保萬沒想到宋青書會這麼光棍,不由得哈的笑了一聲,“我們蒙古人與你們漢人可不一樣,報仇還講究什麼一對一、二對二。小王更沒心情也沒空閒玩兒什麼貓捉老鼠,明明捉住了還要放出去。宋少俠,你就認了吧。”
宋青書心知自己是跑也跑不掉,打也打不過,只能苦笑一聲,道,“小王爺,能否容在下再說一句話?”
王保保哼了一聲,“說。”
宋青書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小王爺,當初我可沒傷你家人半分,你要尋仇就只對着我來,還請放我師叔和師弟們走。”
王保保雙眼微微一眯,眼見宋青書面帶求肯,不知怎麼就覺得說不出的舒心。王保保饒有興致的一笑,“如果小王不放呢?你還有什麼能打動小王?”
宋青書怔了怔,搖頭道,“可惜在下身無長物。”
王保保卻上下打量宋青書一番,玩味一笑,“宋少俠如此樣貌,姣若明月,燦若朝霞,怎能算身無長物?”
宋青書臉色一紅,繼而慘白,怒視着王保保,面上陰狠乖戾一閃而逝,咬牙道,“比不得小王爺衣冠楚楚德容兼備。”
王保保被宋青書明晃晃的諷刺衣冠禽獸斯文敗類卻也不生氣,只是笑道,“小王可比不上宋少俠有本事易弁而釵,爲人姬妾。”
王保保這話倒也不算是信手拈來,而是暗指當初宋青書爲了黑玉斷續膏藏身汝陽王府所做的事。
被這般調戲,宋青書臉陰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王保保也想起當初斷骨之痛,不由得冷笑一聲站起身來,“你也莫說小王欺你。你害我三次,我便讓你做三件事。你應了,我不只放你師叔和師弟們走,你我的恩怨也一筆勾銷!”
宋青書微微鬆了一口氣,心知王保保這三件事定然是極爲難辦,卻仍不忘了提前說明,“如果小王爺所說之事不違背天理公義,在下一定做到。”
王保保哼了一聲,“小王何時做過違背天理公義的事,宋少俠可別胡亂給人扣帽子!”
宋青書暗自腹誹,心道你的天理公義和我的天理公義可不一樣。
王保保踱了兩步,目光一直落在宋青書身上,忽地腳步一定,“小王這第一件事,就是要你宋青書發誓,有生之年不得踏上武當山一步!”
宋青書霎時間面色大變,霍然擡頭,“你……”
王保保面上帶笑,眼中卻含着厲色,“這一件事,可不違背宋少俠你的天理公義吧?你做還是不做?”
終此一生,不入武當!宋青書只一想,心中就一痛。宋青書臉色劇烈變化,他生在武當,長在武當,王保保就是要他今生今世,有家歸不得!
王保保笑吟吟的等着宋青書迴應。靜了好一會兒,宋青書才艱難的吐出幾個字,“終我此生,不入武當!”
“好!”王保保雙掌一拍,笑道,“好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宋少俠!”
王保保又笑道,“當日承蒙宋少俠三掌之賜,小王在牀上躺了三個月。我記得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傷筋動骨一百天?就勞煩宋少俠你去小王府邸地牢裡住上一百天。”
有了前一件事做對照,而今這第二件事這樣簡單,反倒讓宋青書心有顧忌。宋青書微微沉吟,“只是住一百天?”
王保保笑了一聲,“放心,小王絕不會吝嗇黑玉斷續膏的,一定保證你離開王府的時候,全須全尾!”
宋青書苦笑一聲,心下了然,這還是要斷他四肢,“那麼,第三件事呢?”
王保保笑道,“這第三件事麼,小王還沒想到。宋少俠,不妨先欠着。小王相信以宋少俠的人品,做不出欠債不還的事的。”
王保保話音剛落,宋青書就聽見殷梨亭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青書,你怎樣了?”
宋青書望了王保保一眼,王保保施施然一笑,轉頭吩咐道,“放他們走。”
王保保又對着宋青書道,“宋少俠不去送一送?”
宋青書半句話都不想再與王保保說,轉身就出了船艙,上了甲板。只見殷梨亭立在武當貨船的船桅上,被元兵的弓箭指着,正向這邊張望。
殷梨亭看到宋青書便雙眼一亮,“青書,你沒事吧?”
宋青書深吸了一口氣,剛要說話,就聽後面有人大聲道,“武當派的,咱們小王爺仁慈,放你們走。還不快滾!”
攔在河中央的大船已經讓開水道,宋青書高聲道,“六叔,你們先走。”
王保保對着阿三示意,阿三上前兩步,沉聲道,“小王爺留宋少俠去王府地牢做客百天,小王爺一言九鼎,到時放人!”
宋青書也顧不得阿三說什麼,只對着殷梨亭大聲道,“六叔,四叔還等着你呢。”
殷梨亭左右爲難,哪裡放心讓侄兒落在蒙古人手上。可眼前就是元兵弓箭,身後還有武當弟子,張松溪又生死不明,殷梨亭從來不是決斷的人物,只急的滿頭大汗。
王保保哼了一聲,忽地對着阿三道,“阿三,宋少俠怕是等急了,你還不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