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八,陰天,諸事不宜。
北地的陰天與江南大有不同,陰天,意味着悶熱,頭頂的烏雲在瘋狂吸取地面上的溼氣和涼氣,不斷積攢着雨水,以致於整座幽州城像一個悶谷種的封鬥。
一隻綠油油的螞蚱大抵是飛得累了,停在斑駁的城牆上,慢慢往前面一灘血跡爬過去。
“啪!”
帶血的大手猛然罩下來,將那大螞蚱抓了起來。
老牙熟練地將螞蚱的腳和翅都撕了下來,而後將螞蚱的頭擰掉,將那鼓囊囊的肥肚子,丟進了嘴裡,吧嗒吧嗒地嚼了起來。
老牙,秦鳳本土人氏,老西軍一個,家裡上無老父母,下無兒孫繞膝,打了半輩子光棍,軍餉都揮霍在了吃喝嫖賭上,總之是爛命一條,人喚諢名:“鬼剔牙”。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吃了這大螞蚱,老牙的力氣也恢復了些,呲牙咧嘴挪動身子,靠在了城牆上。
他從早已破爛的衣服上撕下布條子,開始包裹右手的傷口,才包到一半,突然又拆開,將刀柄與手掌一同死死包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汗水早已將他的身子溼透,滑落到眼睛裡的汗水混合着血跡和鹽分,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他的嘴脣乾裂得厲害,那隻螞蚱也沒能緩解飢渴,他往旁邊掃了一眼,一地屍體橫陳,血腥味,死前失禁的便溺味,城垛被轟碎之後的腐朽塵土味,一切都讓他感到悲憤又無奈。
作爲一名老西軍,雖然他每次出征都只是遠遠看一眼赫赫有名的老種相公,甚至無法認出他的容顏,但他對老種相公那是發自內心的崇敬。
人都說他跟很多老西軍一樣,打從老種相公入主西軍,就已經在軍營裡頭,他們跟老種是同一輩分,所以不會輕易離開西軍。
早前童貫來挖牆腳,把劉延慶這些軟骨頭給挖走了,再後來他們這些老軍頭們,也受到了邀約,只要離開西軍,再不濟也能混個校官或者指揮。
可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都留下來了。
很多人都覺得他們對老種死忠,有情有義,可只有老牙這樣的人才清楚,加入西軍之時,他們就像被關進了一座監獄,在這監獄裡頭度過了大半生,突然放你出去,又該如何適應和麪對新的生活?
他們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不能出去,不是老種不給他們出去,而是他們已經無法走出內心的牢籠
。
即便如此,他對老種相公第一次產生了不滿和憤怒。
在明知道蕭乾的大軍要過來攻打幽州的前提下,老種居然將西軍的人馬全數交給了童貫和曹顧來節制,只留下一萬西軍老卒來據守幽州。
據說他爲此還立下了軍令狀,若守不住幽州,甘願自盡謝罪,說實話,若幽州真守不住,不用軍令狀,那皇帝老兒也要把他老種的皮給扒了。
蕭幹在居庸關下不斷招兵買馬,據說如今已有五六萬的精兵強將,那平州留守張鈺的兒子張楚劍,甚至還利用自己的漢人身份,給蕭幹拉來了一萬多的漢兒匪兵。
也就是說,老種想用一萬西軍老卒,加上從幽州城內招募而來的兩萬雜牌軍,對抗蕭乾的六萬精兵和一萬匪兵。
雖然有些不敬,但老牙也忍不住大罵一聲,老種老謀深算,穩重了大半輩子,臨了腦袋被驢給踢了一腳,若非腦子流膿,又怎會立下如此離譜的軍令狀?
他們都是老軍頭,對天下大局的審視自然要比新兵蛋子們要大一些,清楚一些,也知曉童貫北上,若能夠趁火打劫,將大定府給打下來,那麼這次北伐,必將成爲大焱朝最大的一樁軍功,沒有之一,官家也必將超越太宗,與開國的太祖相提並論!
但童貫率領着三十萬精兵,又有岳飛韓世忠等新近崛起的騎兵營團,更有平州一役大放光芒的楊可世重騎軍,可謂傾巢而出,明知道幽州這個大後方的重要性,怎麼就只留一萬老西軍的步卒在鎮守?
那張楚劍也是個懂軍事的厲害人物,便如同耶律大石身邊的秦縱橫一般,輔佐着蕭幹,使得蕭幹更是如虎添翼。
他們有備而來,沿途不斷製造攻城器械,這才攻城的第三天,幽州城的守軍就已經不見了一半,民夫和輔兵更是被從天而降的大石砸死了不知多少。
幽州城內的漢兒倒是燃起熱血,主動登上城頭來幫忙死守,可城內同樣有許多契丹人奚族人回鶻人等居心不良的異族人,非但對守城沒有任何幫助,反而增添了不少隱患。
老兄弟們一個個死去,老牙卻平靜到了可悲的地步,因爲這麼多年來,他早已習慣了這種不告而別。
他從不與人深交,所以沒什麼過命交情的朋友兄弟,因爲他一直覺着,還是孤家寡人好,別人死了你不會傷心,你死了別人也不會哭哭啼啼,來往無牽掛,挺好。
然而這幾天來,他倒是有些後悔了,他總覺着如果有個知心老夥計,眼下又有一壺辛辣的濁酒,暢快淋漓喝得暈暈乎乎,廝殺起來也爽快,即便死了,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不管自己是不是低估了大定府的兵力,因爲這是元帥們的事情,他只知道,老種這老王八誇下了海口,卻讓他這幫老弟兄面臨着死絕的境地
。
或許童貫那龜兒子即便帶走了絕大部分的人,也不一定能夠拿下遼國的中京大定府,老種將所有兵力交給他,也無可厚非。
對於大焱的未來,對於大焱的千秋偉業,老種的決定是萬分正確的。
但他老牙只是一個老軍頭,他不懂這些,也不想懂這些,他只知道,老種這一次,確實讓弟兄們心寒了。
雖然心裡這樣想着,但放眼四顧,無數與他一樣的老軍頭,仍舊在幽州城頭流血死拼,所謂的軍心士氣,並沒有半分墮落。
他們已經不是初入軍營的雛兒,不會因爲主帥幾句虛頭巴腦的誓師漂亮話,就激得熱血沸騰,也不會因爲那些畫餅充飢望梅止渴的賞賜許諾而心動。
因爲他們就是軍心,他們就是士氣,他們是老西軍的脊樑,是老西軍的魂!
他們見識過無數新兵,又送走無數新兵,有老弟兄身首異處,血肉模糊,沒哼一聲就離開,也有新兵不斷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加入他們的行列,成爲他們這樣的老兵痞子。
他們都相互稱呼爲兄弟,但誰都沒太過深交,甚至只記得綽號花名,不知道對方真名,從不提起彼此的家庭,甚至連喝酒都很少一起。
但在戰場上,他們總能夠放心地將後背交給身邊的人,即便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只需忽視一眼,便值得生死相托,這就是老西軍的魂!
現在的人總嚷嚷着建功立業,噴着唾沫星子,似乎將蕭乾和耶律大石當成草原上的流民土匪,不堪一擊,但只有他們才知道,即便再弱小的敵人,也能夠讓你喪命,更何況遼人是狼,不是狗。
就在這一刻,這羣狼又再一次涌上來了!
幽州城就像四面漏洞透風的羊圈,已經破殘到不能再破殘,對面不僅僅有拋石機和箭樓,還有牀弩等,大堆大堆的巨型攻城器械就這麼不要本錢地傾瀉,幽州城便如同風中殘燭,巨浪面前的小沙堡,隨時都有覆滅的可能。
一波契丹兵揮舞着彎刀登上了城頭,本該一地屍體的城頭上,很多像老牙這樣在地上“躺屍”的老軍頭,再一次爬了起來,咬碎大黃牙,就這麼衝上了去。
老牙的刀已經缺口捲曲,他已經不知道劈翻了多少敵人,他的手掌就好像要跟刀柄長在一處了那般,分不清哪裡是骨頭,哪裡是刀柄。
與敵人的每一次對砍,當敵人的刀刃砍在他的刀刃上,都像砍在他的骨頭上一般,也只有這種痛楚,才證明他還活着,才激發他體內已經不多的力氣,讓他再一次活了下來。
他的身上又多了幾處傷口,本來就萎縮乾癟的皮肉,已經沒有太多血液能夠流出來,一把老骨頭了,哪裡像那些年輕小夥兒那般氣血方剛?
不過氣血方剛的早就被砍死在地上,剩下的清一色都是老牙這樣的老軍頭
。
或許這也正老種的目光和信任,知道只有他們這些老兵,纔是最具韌性,最能扛的人,也只有他們,才能夠守住幽州。
當風暴來臨之時,那些意氣風發,生機勃勃想要長成參天大樹的青壯小樹,會第一時間被折斷,那些落葉禿枝,樹幹斑駁,樹根盤踞扭曲的老樹,才能堅持到最後,無視風暴的強大碾壓。
這一次再沒有肥嘟嘟的螞蚱給他吃,老牙看着身邊一哥們兒噴出來的溫熱鮮血,好想衝上去猛吸一口。
事實上這樣的事情他也沒少幹,只是吸的不是袍澤的血,而是敵人的血。
敵人留在城頭上的屍體不少,但對於城頭的老牙們而言,終究還是僧多粥少,已經有很多“老牙”將敵人的屍體拖到牆根下,眨眼間就將敵人身上能塞進嘴巴里的東西都吃掉。
一些人就這麼趴在敵人的身上,吸血來解渴,雖然這種法子無異於飲鴆止渴,但沒有烈酒,喝敵人的血,也堪稱豪氣了。
老牙突然感到有些厭倦了,他的身子太疼,以致於他懶得再挪動半步,而城下的敵人又再一次躁動,估摸着很快就會組織又一次的進攻了。
他在想着,是不是等到下一波人衝上來的時候,伸頭出去捱上一刀,也就不會再遭這份罪了。
這個念頭出乎意料地讓他感到很舒服,彷彿在沙漠之中奄奄一息的旅人,身陷絕境,能夠看着海市蜃樓,慢慢地安樂地死去,如同睡着那般,充滿了誘惑。
不過很快,這種誘惑就讓另一種誘惑,徹底打消了。
一個比他年歲還大的老頭子,挪到了他的身邊。
他的身上早已被鮮血浸潤,手裡倒是有一口好刀,滿臉滿身血跡,也看不出個人樣來。
這老人從懷裡取出一個小酒袋來,遞給了老牙。
“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