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說春雨貴如油,要說金貴,冬日早晨的陽光,特別是飽受戰火洗禮的杭州城的陽光,比春雨卻是金貴太多太多。
宋知謙沒有依戀溫暖的牀鋪,也沒有再碰被窩裡那個散發着馨香的溫熱女體。
他早早起來,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穿戴,美美地用了早膳,而後來到了白虢書院。
這裡曾經是杭州城首屈一指的書院,是趙文裴和周甫彥、宋知晉等人曾經呆過的地方,這裡是杭州讀書人的搖籃。
宋知謙不像堂兄宋知晉,他雖然有心讀書,卻並無天賦,也沒有太多的才華,更沒有比別人勤奮太多。
所以很遺憾的是,他沒有能夠像堂兄一樣進入到白虢書院來,雖然堂兄一直是他的偶像。
但是昨夜,他離開餘海,投靠了方臘之後,正在思凡樓設宴的方七佛,居然直接將他請了過去。
這是杭州讀書人極爲少有的待遇,方七佛和婁敏中對他軟語寬慰,將宋知晉視爲方臘軍進入杭州城的先鋒和功臣,也向他宋知謙表達了對宋知晉的哀悼。
也正是因此,在場的杭州讀書人,以往高高在上,連他宋知謙姓甚名誰都不知道的人,紛紛主動示好結交,讓宋知謙感受到了從所未有的美好。
盛宴落幕之後,方七佛甚至將他留了下來,很隨意地喝了一杯醒酒茶,並交給了他一項任務,並給他指明瞭一條道路。
宋知謙雖然年紀不大,但並不迷茫,他心底有着極爲強烈的慾望和目標,他仍舊希望自己能夠掌握足夠的力量,足夠殺死蘇牧,替堂兄報仇雪恨的力量!
這種力量不一定來自於他本身,但卻能夠通過他本身的所作所爲,向方七佛甚至於方臘來借用這股力量,來殺死蘇牧!
這也是他沒有賴牀,沒有留戀女色的原因之一,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他也成長了,他也曉得時不我待了,他也想擺脫誰誰誰,而成爲杭州城內有名有姓,人人望而生畏的大人物!
所以他信心滿滿地來到了白虢書院,因爲這裡的絕大部分人,都投向了方臘,卻仍舊有人食古不化。
而方七佛擺出結好杭州城讀書人的姿態,是不可能將這些刺頭都殺死的,這樣所有的努力,對這些讀書人的洗腦,都將功虧一簣。
他可以勸降絕大部分的讀書人,因爲他比杭州絕大多數的讀書人都要聰明,但他沒有辦法勸降這位老人,不是這位老人比他聰明,而是這位老人比他老。
老的人總會比年輕人更懂得堅持,因爲許多概念,早已在老人的心裡紮根,融入血脈之中,成爲他生命的一部分,並非聰明就能夠降服。
所以方七佛再一次劍走偏鋒,打算用一個小子,來打開這個老人的心防。
這個老人雖然已經垂垂老矣,經歷了數日的絕食之後,精氣神更是萎靡到了極點。
但他仍舊是杭州文壇的領袖人物,仍舊是讓那些投降方臘的讀書人羞愧萬分的存在。
他,便是陳公望。
宋知謙很清楚這次任務有多麼的困難,他要勸降一個杭州城內的老頑固,一個可以絕食以明志的老頑固。
他以前從未做過類似的事情,他也不認爲自己擁有足夠好的口才,沒有蘇秦張儀的本事,他甚至只是一個傻傻想要報仇的愣頭青。
一路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審視自己,卻無法在自己身上找到任何一個能用的優點。
若說有,那便是他心底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
投誠了方七佛之後,他彷彿得到了重生一般,彷彿他的靈魂枷鎖已經被打開,心智徹底被解放,心底的一頭猛獸被放了出來,這就是他宋知謙人生的轉折,是他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的際遇!
書院裡的人並不是很多,都在處理着公務,當然了,杭州陷落之前,他們替守軍幹活,陷落之後,他們替方臘幹活,他們是最有骨氣的一羣人,但無恥起來,也是最無恥的一羣人。
他們從方七佛的宴席歸來,喝着方七佛贈予的美酒,睡着方七佛贈予的美人,身上帶着美酒和娼*妓的氣味,靈魂裡刻着方臘的烙印,卻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爲了杭州百姓而忍辱負重的姿態。
縱觀古今歷史,從來就不曾缺少這一類人的影子,有人逃過了太史公的批判,也有人遺臭萬年,但他們仍舊在不斷重演着這樣的角色。
“這就是杭州的讀書人...呵呵...”不知爲何,見到這些忙忙碌碌的讀書人之後,宋知謙竟然沒有了那種要當讀書人的慾望。
他承認自己並不是忠義之士,他只是一個爲了求存而不擇手段的人,或許到了最後,他終於發現,自己是不適合做讀書人的,哪怕街頭的混混或者市井的奸商,都要比這座書院的讀書人,要更懂廉恥。
這些人熟讀經義,應該是最懂道理的人,但知易行難,想要知行合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宋知謙沒有看不起他們,只不過是發自內心地討厭他們罷了。
而事實上,書院裡這些人只能稱之爲讀書人,因爲他們懂讀書,而內院的這位清瘦老人,纔算是真真的儒士。
陳公望的便便大腹已經消失了,絕食了數日之後,他便只剩下皮包骨頭,室內時刻放着鮮美溫熱的食物,時刻誘惑着他的口舌肚腹,但他只是坐在蒲團上,微微閉着雙目,彷彿守望這片大地的雕像。
房中所有帶棱角的堅硬之物都被清理出去了,爲了防止陳公望撞牆自盡,他們甚至綁住了他的手腳。
方七佛想要徹底獲取杭州文壇的人心,陳公望永遠是一座繞不開的大山,只有這位大儒低頭了,整個杭州文壇纔會低頭,那些文人才會心甘情願爲方臘歌功頌德,爲聖公軍的舉事宣揚名正言順的呼聲。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這個虛弱的老人只需要一隻手便能夠掐死,卻又擁有着無窮盡的力量,這股力量便是影響力。
這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卻偏偏發揮着實實在在的作用。
山石再龐大堅硬,也總有被海水吞沒侵蝕的一天,海水再浩瀚深廣,也總有乾枯的一天。
然而無論是高山還是大海,在時間的侵蝕之下,總有海枯石爛,滄海桑田的一天。
堅硬的不如柔軟的,而柔軟的卻又不如虛無的,便像如今這般,金錢,地位,刀劍,軍隊,實實在在的力量,卻輸給了看不到的一個字——“名”。
宋知謙走進房中,揮退了守衛和侍女,坐到了陳公望的面前來。
老人微微睜開眼睛,看清楚了宋知謙的樣子,他是認得這個年輕人的,卻掃了他的穿着和起色一眼,發現他跟其他文人沒什麼區別,於是就不想跟他說話了。
因爲他見過太多說客,見過太多變節者,已經無力再罵,也無力再勸阻他們,這是他們的選擇,哪怕他深明大義,也不可能讓強求別人跟他一樣以死明志。
宋知謙不知道該如何勸說這個老東西,於是他將陳公望手腳上的束縛都解開了。
“你不罵我?”
“這是你的選擇,你的命,你做主,我又有何資格罵你?”
“那換我罵你。”宋知謙很認真地沉思,似乎在搜腸刮肚,似乎在斟詞酌句。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是你們說的,如今要死要活的也是你們,朝聞夕死也是你們說的,難道不矛盾嗎?”
陳公望並不打算迴應宋知謙的疑問,只是冷漠地看着這個年輕人。
“吶,你應該知足的,這個打仗的時期,想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也就知道你這樣的老東西,覺得死了很光榮,其實最懦弱的就是你,連那些苟延殘喘的流民都不如,連那些‘忍辱負重’的無恥書生都不如!”
“我曾經聽過一句話,結局總是完美的,如果不完美,說明還不是結局,那麼就必須繼續努力,動不動就放棄,就死,只不過是懦夫的行爲而已。”
“哦對了,這句話是蘇牧說的,是我最想殺死的蘇牧說的,雖然很想殺他,但我還是衷心認同他這一句話,如果沒有他這句話,相信我也不會堅持到現在。”
“於我而言,結局便是殺死他,反而要靠他說的一句話,來堅定我殺死他的意志,這是不是很諷刺?”
“但我實實在在告訴你,你有名望不假,這名望能夠影響很多人也不假,你選擇毀滅這些名望,讓方臘得不到人心,是好事,但沒有利用這些名望,來做更加有價值的事情,便是浪費。”
“你非但沒有利用這些名望來拯救杭州百姓,反而要用名望來成全你自己死節大義的虛名,那就是無恥之極了。”
“我沒怎麼讀過書都看得穿你的虛僞,你覺得那些讀書人會看不清?你覺得他們還會像以前那樣尊重你?”
“從你選擇自盡以全忠義的那一刻開始,你便已經開始慢慢失去這些名望,這又是愚蠢了。”
“一個又無恥又虛僞又懦弱又愚蠢的老東西,我不知道你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所以我不是來勸降的,我是來成全你的千古罵名的。”
宋知謙說得很快,但這番話並沒有事先打過腹稿,總之他看到陳公望,似乎就這麼自然而然分析出來,罵了出來。
而後他將綁縛老人手腳的繩子,套在了老人的脖頸上,然後朝老人的臉上吐了一口痰。
“我看不起你。”
他沒有看不起書院裡那些不是讀書人的讀書人,卻看不起這個真正看稱謂讀書人的讀書人,看起來很怪異很矛盾,卻又那麼的無可挑剔。
無可挑剔到連陳公望都有些愕,彷彿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
這些天很多人都來勸降,也有很多人想要通過罵他的方式來勸服他,但他都不爲所動,也有人的論調跟宋知謙相差無幾,但他都沒有太多的觀感。
因爲那些人都是讀書人,能夠輕易想到這些道理,但宋知謙不是,所以他就心動了。
但真正讓他心動的並非宋知謙的這番話,因爲這些道理他自己也懂。
他之所以心動,是因爲宋知謙站起身來,臨走時對他講的一句話。
“蘇牧被他們抓住了,如果我是你,還是暫時不要死的好。”
這一刻,老人似乎發現,自己可以死得更有價值一些。
於是,他開始吃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