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未央,酷暑難當,馬蹄揚起漫天黃塵,將士們的刀甲撞擊聲與馬嘶聲混在一處,沒有半點雲朵的遮擋,彷彿要讓天上的戰神聽見,祈求戰神的賜福,斑駁的旗幟透着無數次戰鬥的滄桑與慘烈。
騎軍的前頭是一幡血狼大旆,周遭旗幟林立,親衛團的簇擁之下,一員驍將虎背猿臂蜂腰,皮帽掛在馬背上,露出契丹人標誌性的“地中海”髡髮。
他的眼眸便如同烏雲之中的鷹隼,彷彿能夠透過重重阻隔,精準地俯視着地上的獵物。
這就是遼國曾經的六軍大王蕭幹,以及他僅剩的八千奚族本部騎兵。
曾幾何時,他是那個與耶律大石齊名的遼國名將,他也曾經在遼國朝廷之中呼風喚雨,每有徵戰,將帥們都將他的謀策當成制勝法寶。
可如今,耶律大石死後,他蕭幹彷彿也在急速沉淪湮沒,敗在西陲老軍神种師道的手底下並不丟人,因爲那個老人是大焱朝的第一軍人,是整個南朝最拿得出手的一名老將。
然而敗在郭藥師的手中,就有些顏面掃地了。
郭藥師是誰?
是遼東的一名賊匪頭子罷了,當初在遼東興風作浪,讓他蕭幹去鎮壓了下去,而後如同搖尾乞憐的走狗一般在他蕭幹麾下苟延殘喘,手底下也只有兩千人,還要跟甄五臣劉舜仁等四五個人平分,這位常勝軍都管是有多落魄。
可正是這個常勝軍的都管,在涿州讓耶律大石吃了敗仗,而且還是此生最大的一場敗仗,以致於耶律大石都被俘獲了過去。
這彷彿就是他郭藥師的轉折點,更是耶律大石和他蕭乾的轉折點,從此之後,蕭乾和耶律大石便再沒能品嚐到勝利的滋味。
而郭藥師的常勝軍並沒有能夠保存在自己的名下,據說他已經要被送回大焱朝廷當個混吃等死的閒散官兒了。
可誰都沒有想到,种師道竟然啓用了郭藥師,還讓他去偷襲關乎南北命脈的居庸關,而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郭藥師成功了,他打敗了曾經的上司蕭幹!
這一樁樁一件件彷彿仍舊曆歷在目,如今蕭幹卻又踏上了新的征程,他的對手不斷變換,如今終於要跟耶律延禧決戰了!
耶律延禧絕對不是個好皇帝,他一輩子做過最多的事情就是喝酒打獵,連睡女人都興致缺缺,可惜他喜歡的是打獵,精通的是打獵,卻不是打仗。
他面對的蕭幹不是獵物,而是獵人。
李仁愛帶着三千党項鐵騎,就在蕭幹本部騎兵的左側遊弋,這是李良輔給蕭幹吃的定心丸,而李良輔的大部騎軍也在後頭壓陣
。
根據高慕俠和雪貂衛等潛伏密探提供的情報,蕭幹得知耶律延禧的身邊仍舊有着龐大的三十多萬人,而斥候們隨後送回來的情報,也證實了高慕俠等人的情報真實性。
這三十萬人確切來說是耶律延禧逃亡路上的保障,是大遼帝國最後的火種。
除開貴族的家眷和衛隊,除開大部分的遼朝官員家族,契丹平民以及各種手藝人,再加上民夫輔兵等等,耶律延禧能出戰的也就只有三萬餘的斡魯朵禁衛。
這三萬人已經是他最後的家底,在經歷了數次大敗之後,斡魯朵精騎的數量也在急劇銳減。
在龍巖平原一戰之中,斡魯朵的實力保存還算比較完整,畢竟坐鎮中軍,權當策應,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
可惜後來女真人攻打上京,斡魯朵損失慘重,而後“耶律大石”又帶了一部分進行突襲。
到了後來,這些斡魯朵已經開始被部族領主分化,許多人都開始動搖,也有一部分選擇了留守上京。
耶律延禧連自己的禁衛都無法主導和掌控,可見他對大遼帝國的統治已經微乎其微。
但這三萬人終究還是斡魯朵精銳之中的精銳,是經過層層篩選的悍卒。
在這三萬人的面前,蕭乾的八千奚族本部騎兵,加上李仁愛的三千党項鐵騎,實在有些不太夠看。
只是蕭幹對遼人太過了解,如果單純兩軍衝鋒交戰,他蕭幹自然不是對手。
可這三萬人要護衛着他們的老皇帝,還要保護那二十幾萬的貴族和官員,以及平民。
這些人在戰鬥之中非但無法給三萬斡魯朵提供任何幫助,反而會拖累斡魯朵的戰鬥力,而且會分散斡魯朵的兵力。
這也是蕭幹膽敢悍然出兵的原因之一,起初他對高慕俠等人提供的情報還有些疑問,直到己方斥候確認之後,他才下定了決心。
這是屬於他蕭乾的大翻盤,成敗在此一舉,是將大遼帝國變成奚族人的王國,還是再度一敗塗地,失去所有重新崛起的可能,就在今日這一戰!
他遙遙看了左翼的党項鐵騎一眼,突然涌出無盡的信心來。
麾下的奚族本部馬軍都是他的心腹,是一路跟着他廝殺過來的老兄弟,一個個都是鐵血百戰的悍卒,戰鬥力不比斡魯朵差多少。
看着英氣勃發的李仁愛,他想起了自己遭受的冷遇,想起了李良輔的腹黑,想起了西夏人的狡詐。
在他看來,所有的這些都只不過是權宜之計,只要他將遼國奪過來,他會讓遼國重新煥發生機,重新成爲北方大地的霸主,到時候便是他一一清算的時刻!
他收回目光,往前方眺望,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抹綠色,而後半個天空都被染成綠色,小半個時辰之後,騎軍們的腳下,全都是厚厚的綠草
。
腳下的綠草彷彿時刻噴吐着溼潤的芬芳,將戰馬和騎士身上的風塵都洗掉,連他們呼吸的空氣,都充滿着生機。
這片草原名爲綠雲泊,這是奉聖州與上京之間,最爲肥沃豐美的一片牧場,也是耶律延禧曾經最喜歡的一處獵場。
之所以稱之爲綠雲泊,是因爲清風吹拂,綠色的波浪層層洶涌,這片草原便像一片綠色的海洋。
耶律延禧方面的斥候顯然早就發現了蕭乾的騎軍,在草原的另一頭,黑壓壓的斡魯朵騎軍已經蓄勢待發!
耶律延禧完全沒想到,蕭幹竟然會率先發兵,攔截了他的去路,如果沒有高慕俠和雪貂衛的通風報信,老皇帝就能夠順利通過這裡,而後繞過奉聖州。
可惜蕭幹已經先發制人,堵住了去路,這一戰已經無可避免,耶律延禧收到斥候團的軍報之後,發現蕭乾的人數並不多,便當機立斷,發出了迎戰的命令。
反正他今次也是打着討伐蕭乾和党項人的旗號,如果一仗都不打就逃走,那麼即便他能夠順利離開,人心也就散了。
雙方都有自己的考量,雙方都有開戰的理由,雙方都有不能敗北的理由,那麼剩下的便只有真刀真槍的浴血廝殺了!
蕭幹很少動用貼身的長刀,這柄刀是奚族人的傳家寶,是他的父輩傳承下來的族寶。
而此時,他抽出了這柄長刀,他高高舉起承載着奚族人榮耀的長刀,直指前方的敵人,一聲低吼震徹天地!
“進!”
“喝!”身後的奚族騎兵齊聲應和,早已披甲抽刀的騎兵們轟然疾馳而出!
馬蹄踐踏在厚厚的草甸之上,馬蹄聲似乎淹沒在了綠色的海洋之中,顯得唯美卻又悲壯。
斡魯朵的精騎也開始衝鋒,雙方騎兵流就像對撞的兩顆重磅魚雷,在綠色的海洋之中掀起黑色的狂潮,而後瘋狂地碰撞在了一處!
刀刃與刀刃,刀刃與骨肉的撕磨聲,戰馬的嘶叫,騎兵們的怒吼,猩紅的鮮血,厚重的綠色大地,天上沒有云朵而湛藍到發青,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感到有些詭異。
熱血澆灌着草原,就如同在描繪着草原部族千百年來的生存軌跡,騎兵的對抗,從一開始就註定要瞬間進入你死我活的白熱化。
蕭幹揮舞着長刀,如同嵌入厚牛皮的利刃,不斷往對方的陣型之中撕扯,他的親衛團將他重重掩護着,可他就像靠近烈焰的蠟刀,身邊的親衛不斷被消耗,一個個不斷倒下,他卻仍舊往敵陣之中插入!
鮮血當空噴灑,他彷彿回到了最初的年華。
在草原部落上,沒有入伍一說,每個男丁出生之後,註定了就是一名戰士,要麼在馬背上接受歡呼,或者接受敵人的投降,要麼就在馬背上拋灑熱血,贏得最後的敬意
。
馬革裹屍不是對他們的褒獎,而是他們最終的宿命!
斡魯朵的人數優勢很快就展現出來,蕭幹必須要穿透敵陣,才能夠打擊精騎後方的大部隊,甚至直插他們的心臟,逼迫耶律延禧,讓斡魯朵分兵去救。
當然了,按照約定,李仁愛在左翼發動衝鋒,繞過敵人的大陣,一樣能夠取得同樣的效果。
但想要李仁愛成功,蕭幹就必須吸引足夠多的敵人,爲李仁愛製造機會,否則他的三千騎兵根本就繞不過這個巨大的騎陣。
身邊的族人不斷被斬落馬下,蕭幹只覺着身體和刀刃都被熱血燒得滾燙,他四下環顧,親衛團已經被斬殺得差不多,他的前方卻仍舊是茫茫多的騎兵,彷彿永遠沒有盡頭。
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原來遼國的騎兵,竟然還有這麼多。
他斬落一名敵人,而後扭頭看去,希望能夠看到李仁愛從左翼發動衝鋒。
他確實看到了,李仁愛的三千人終於動了起來。
但方向卻錯了!
蕭幹變得驚駭,而後眼眸漸漸被憤怒的烈焰佔據,可惜這股烈焰很快就被絕望所熄滅。
西夏人終究還是賣了他!
他早知道西夏人奸詐狡猾,早知道自己是在與虎謀皮,可他沒想到李良輔竟然能夠抵得住誘惑。
殊不知李良輔並並非抵得住誘惑,而是耶律淳帶來的誘惑,比他蕭幹所帶來的還要大得多!
李仁愛的三千党項鐵騎就這麼轉身走了,將蕭幹丟給了斡魯朵。
他們是耶律延禧最後的騎兵,他們痛恨叛徒,痛恨認賊作父爲虎作倀助紂爲虐,投靠女真人的耶律餘睹,更痛恨蕭幹這樣的反骨仔!
蕭幹默默地回過頭來,視野之中,只有鮮血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