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可汗是個極度自大高傲,卻又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自打女真部族被打敗之後,更是如此。
人常說,越缺什麼,就越是炫耀什麼,越是張狂之人,其實內心越是軟弱,始可汗正是因爲這樣,纔不斷召集成千上萬的大軍,需要用推翻顯宗,推翻大焱來證明他的強大。
而真正內心強大的人,只不過是在孤獨寂寞的時候,仍舊能夠靜下心來,喝杯茶。
他聽到了樓下的動靜,因爲他一整夜都在不安之中渡過,因爲他一直在思考着基輔羅斯人的前路。
他的牀上躺着好幾個異族女奴,玉體橫陳,香豔無比,但他卻一個都沒有享用。
當他聽到樓下的腳步聲,他很快就從牀上爬了起來,披上衣服,走出了房間。
走道里,他看到了盡頭的蘇牧。
他的心裡充滿了難以置信,他認爲蘇牧根本就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滿身是血的蘇牧,就如同他的噩夢。
但在內心的最深處,他卻已經接受了這樣的事實,因爲他一直都在擔憂,他一直都知道,蘇牧纔是那個將不可能變成可能的男人。
這個男人就是他宿命之中的剋星,頗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意味。
他以爲自己是獨一無二的,直到黑白子告訴他,蘇牧同樣是從另一個時空降臨之人。
這讓他感到恐懼,所以他不斷尋求力量,甚至不惜將隱宗帶上一條黑暗之路。
他想喊,因爲長老們應該就在樓下。
但他沒有喊,因爲他看到蘇牧滿身是血,而且蘇牧能夠出現在這裡,足以說明樓下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他如何都想不到,樓下的長老們一個個毫髮無傷罷了。
他下意識往樓上跑,因爲樓上是伊凡大公,多一個人,總是多一分安全感。
蘇牧並沒有阻攔他,任由他跑上樓,自己不緊不慢跟着上了樓。
這才走到一半,樓上便已經傳來驚叫和騷亂,一些着的女人衝出來,看到蘇牧之後又躲在角落之中,瑟瑟發抖,連尖叫都不敢。
蘇牧走到城堡的頂樓,伊凡大公正提着一柄十字長劍,劍盤上的寶石璀璨奪目,但伊凡大公那高大而肥胖的身子,卻有些醜陋。
他不是始可汗,也不是黑白子,他並不認得蘇牧,卻被蘇牧那巨大的宗主之刃和滿身鮮血,嚇了一跳。
“刺客!刺客!快來人!”
伊凡大公撕破嗓子拼命地叫喊着,然而他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城堡之中,根本就傳不出去。
此時他最後悔的不是出兵南下,而是後悔聽從了始可汗的建議,造了這麼一個移動城堡。
如果他住在軍營裡頭,他的聲音就不至於被空曠的城堡淹沒,他的衛兵會第一時間聽到他的呼救。
蘇牧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了窗戶,而後提着刀,退到了一邊,朝伊凡大公做了個請的姿勢。
伊凡大公滿臉的驚恐,但他還是顫抖着緊握十字劍,警惕萬分地挪到了窗戶邊上。
風雨吹襲進來,他感到渾身發冷,而讓他心裡發冷的,卻是隨着風雨一同吹進來的低低轟鳴聲。
他是基輔羅斯的大公爵,他也曾是馬背上征伐四方的人物,他很熟悉騎兵的馬蹄聲,而且還是大規模騎軍的馬蹄聲。
那雷光之中,他看到成片成片的營區,更看到了營區邊緣,突然出現的黑潮一般的騎軍!
他對大焱有着一定的瞭解,卻沒有足夠的瞭解,他沒有見過大焱的騎軍,這是他第一次見。
如果他在發兵前,能夠見識到這一幕,那麼便是始可汗說破嘴皮,他也不可能會發兵。
他的震撼,讓他的雙手發軟,而後垂下了手中的寶劍,始可汗沒有走到窗前,因爲騎軍撞入營區的聲音,太大,他不想聽,也聽得到。
“不!”
他瘋狂地咆哮着,想要說些什麼,但蘇牧卻沒有給他機會。
因爲在蘇牧的眼中,他只是個卑劣的小人,他是個禍害生靈的毒瘤,他沒有資格留下任何遺言!
然而始可汗還是在蘇牧動手之前,做了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突然暴起,奪過伊凡大公的寶劍,一劍刺入了伊凡大公的腹部!
即便是死,他也要拉個墊背陪葬的,無論這個人是他的盟友,還是敵人。
他的敵人太強大,他不敢向蘇牧動手,他只能選擇了相對弱小的伊凡大公。
直到他死之前,仍舊還是這般欺軟怕硬,直到他死之前,他仍舊在暴露着他最卑劣的靈魂!
蘇牧沒有給他留下全屍,他踢倒房中的燭火,引燃了大火,因爲這樣能夠給騎軍們立下一個目標,指引騎軍們的衝鋒方向。
當他走到樓下之時,整個城堡已經熊熊燃燒起來,那瘋狂的大火,在狂風暴雨之中,顯得那麼的突兀。
底層的九個老人,走的走,死的死,留下來的彷彿雕像一般,顯然沒有要跟蘇牧離開的意思。
蘇牧也並不勉強,對於這些人,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當他走出城堡之時,整個營地都陷入了混亂,黑夜之中,火把紛紛點起來,卻又很快被風雨撲滅,很多人都開始逃亡,也有人開始披甲,風雨之聲很快就被暴亂的聲音壓了過去。
蘇牧行走於混亂之中,有人朝他衝過來,也有人避着他走,更多的人在逃跑之前,還不忘爭搶物資,因爲他們離開之後,仍舊需要倖存下去。
蘇牧已經身處大營的核心地帶,想要在騎軍撞入之前離開,就必須抓緊時間。
他開始跑起來,宗主之刃不斷揮舞,前方的阻礙無論是人是馬,都無法阻擋他的腳步。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終於停了下來。
一輛馬車被陷在了泥地裡頭,泥濘死死咬着車輪,馬伕胸膛插着刀,顯然已經死了。
一名婦女着上身,在風雨中拖着馬伕的屍體,想要將屍體填在車輪前面,好將馬車拉出泥坑。
車上一對孩童,彷彿已經麻木,眼中沒有太多的驚恐,只是用毯子蓋住身子,懷裡抱着一盞基輔羅斯人的馬燈。
這種馬燈用琉璃四面罩着,比燈籠要更加透亮,罩着那一對孩童的臉,像整個黑夜之中的月亮,掉落在地上,被孩童撿了起來。
見得蘇牧走近,那女人連忙拔出了馬伕胸口的刀,蘇牧比她高大太多,在蘇牧的面前,她就像個未成熟的女孩子。
蘇牧平靜地看着女人的眼,彷彿透過她的眼,能夠看到她所經歷的一切。
他伸出手來,女人揮刀,劃在蘇牧的手掌上,鮮血很快流了出來,她的臉色卻沒有變,蘇牧的臉色也沒有變。
他繼續伸手,她繼續揮刀,直到蘇牧的手,放在了她的額頭上,順着她的額頭,摸到她的臉,將她臉上的污泥,輕輕擦拭掉。
即便身後便是殘酷到了極點的戰爭,他仍舊希望戰爭中的女人,得到應有的保護,她們是美麗的花朵,不該被玷污。
女人的刀放了下來,她看着蘇牧,雖然他們的言語不通,也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或許蘇牧想要用自己善意的目光,來告訴她自己並無惡意。
但她卻最終用不斷揮刀,來驗證了蘇牧對她們沒有惡意。
蘇牧將衣服脫下來,雖然他的衣服已經很爛,但還是罩在了女人的身上,而後將女人抱上了車,與那對孩童坐在一處。
他單手擡起馬車,將馬車推出了泥坑,他護着這輛馬車,一直走到風雨停歇,直到聽不見戰場的廝殺聲。
東方漸漸亮了起來,女人下車,從車廂裡搬出乾燥的草料,點燃了一堆火,而後將車篷拆下來,丟到了火堆裡,燒了一鍋熱湯。
她取出瓦罐,盛了一罐子肉湯,雙手捧到了蘇牧的面前,即便她和孩子都飢腸轆轆,在草原上,男人先吃飽,這是千百年來的規矩。
蘇牧接過瓦罐,喝了一口,而後遞給了那兩個孩童,孩童識趣地背過身子,兩人分着喝湯。
那女人沒有任何的羞澀,抓起蘇牧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她剩下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蘇牧沒有縮手,他感受着那溫熱和飽滿,突然流下了眼淚。
他一直不敢想念,想念南方的女人孩子,直到現在,黑白子死了,始可汗死了,基輔羅斯人敗了,他終於可以放肆的想念,想念楊紅蓮等人,想念他那未曾見過的孩子們。
這也是他護着女人和孩子遠離戰場的原因之一,如果可以,他想要做更多,但他只能做到這裡。
相見即是緣分,他無法保護所有的女人和孩子,就只能保護着這一家。
女人感受着蘇牧手掌的溫暖,以爲自己的猜想對了,便伸手去解蘇牧的腰帶,將手伸進蘇牧的下腹。
然而蘇牧卻笑着抓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抽了出來。
他並不會覺得這個女人如何骯髒,他只是覺得,在這個世道崩壞,人命如草的年代,女人想要保護自己,想要保護自己的孩子,是多麼的無力。
他給女人盛了湯,就在旁邊看着她喝,而後從懷裡摸索出一個小布袋。
這大草原上,即便送金送銀,對女人小孩來說,也沒有太大用處,反而給他們招來殺身之禍。
這布袋本來是蘇牧要送給雅綰兒的禮物,不過眼下身上沒別的東西,也就只好將這個當成禮物,送給了這個陌生的女人。
女人有些驚訝,但並沒有當這蘇牧的面打開布袋,只是將布袋貼身收了起來。
蘇牧笑了笑,朝她點了點頭,而後摸了摸那對孩童的頭,將一柄短刀,交到了年齡稍長一些的男孩手裡,而後才揹着刀匣離開。
女人望着蘇牧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的背影,微微張着嘴,卻沒有說出什麼來。
她突然醒悟,取出那個布袋,打開一看,裡面全都是種子,這些種子她都認得,因爲她是草原的女兒,因爲這些都是草原上那些野花的種子。
她緊緊握着布袋,微微閉上眼睛,彷彿這些種子開出了一草原的花朵。
“保重。”
她用蒙古語大聲喊道,遠處那個男人沒有回頭,只是舉起手來,背對着他們,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