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乾不是個經常被上天眷顧的人,否則他也不會加入皇城司,幹起這種腦袋掛褲腰帶上的兇險日子。
但他卻是走運了一次,也就這一次,讓他成功活了下來。
當弟兄們被吊死在城下之時,他就站在女真軍中默默地看着,他沒有發誓要爲弟兄們報仇之類的,因爲這個目標太遠,而他不一定能夠活到第二天。
女真人開始了內部清查,許多民夫和傷兵都被殺死,爲了保證安穩,女真人寧殺錯不放過,對待漢人以及其他異族民夫輔兵們殘忍而果決。
在彈藥耗盡之後,火炮失去了作用,戰車都被拆下來當柴火燒掉了,這些民夫和輔兵留下來也是浪費口糧,他們每日催促着這些民兵攻城送死,用這些民兵的性命來消磨守軍的數量。
始可汗逃走之後,完顏阿骨打曾與文官武將們說起,他很是痛恨始可汗那些毫無人性的邪惡行徑,可如今,他們正在走始可汗的老路。
他們跟始可汗一樣,爲了勝利,什麼都可以捨棄,這也是他們能夠迅速崛起的原因,因爲他們並沒有更多的東西來犧牲了。
他們受盡了壓迫,如今終於掌控了力量,彷彿在急於向這個世界控訴和宣泄自己的不平和不滿。
民兵們確實在不斷用性命消磨着上京城的城牆和守軍的性命,同時也爲他們清洗了刺客。
因爲女真族本部兵已經進行內部清洗,而民夫和輔兵人數太多,根本無法一一排查,將他們全都送上戰場,遠離重要的核心文官武將,顯然是極其正確的選擇。
而宋乾就隱藏在了這些民兵之中,因爲他的經驗比其他敢死軍老辣,因爲他的運氣比其他兄弟們好一些,他躲過了被吊在城外的厄運,但仍舊需要面對上陣送死的命運。
好在他的一隻手掌沒有了,他又是市井牙人,伶牙俐齒,常與契丹人打交道,察言觀色的本事恁是了得,竟然討了一名女真隊長的歡心,被他納爲隨從了。
雖然準備了充足的物資,但七八天下來,每日用度消耗也是極其嚴重,軍中不得不緊縮糧根,每日的配給也少了很多,再加上士兵們已經怨聲載道,軍營裡頭的生活便更加壓抑枯燥。
宋乾成爲隨從之後,便開始發揮自己的老本行手段,在軍營裡頭搞些小動作,憑藉一張利嘴,以物易物,低買高出,一來二往,如滾雪球一般,竟然讓他獲得了不少意外的收穫
。
那隊長是個好酒之人,又是無肉不歡,宋乾憑藉着資深經紀人的手腕,總能夠給隊長搞來好貨,也就越發得那隊長的歡喜。
這天夜裡,隊長又在享用宋乾從軍營別處搜刮詐騙來的好貨,正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營帳卻突然被拉開了。
完顏宗幹在軍事上不如宗望等人強勢,雖然他是長子,卻終究是庶出,武功上的疲軟,讓他無法像宗望等人那般耀眼奪目。
可在內政治理方面,他卻有着不錯的天賦,於是完顏阿骨打便將軍營的管理權,交給了這個庶長子。
完顏宗幹一直想要表現自己的才能,所以對軍營的管制極其嚴謹,當他收到線報,竟然有人在軍營裡頭喝酒吃肉,他頓時怒了!
女真部族軍之所以能夠如此強大,就在於他們的悍不畏死,在於他們的團結一心。
他們並沒有特意禁酒,畢竟酒是稀罕東西,誰都想喝,他氣憤的是,在所有人都短缺吃喝,連主將們都不敢肆意享受之時,一個小小的隊長,竟然能夠蒐羅到這麼多好東西,還藏起來獨享!
簡單一點說,喝酒吃肉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別人都沒有得吃喝,偏你有,還藏起來吃獨食,這纔是大事!
完顏宗乾沒有殺掉那名隊長,卻剝奪了他的權力,讓他退回到普通士卒的位置。
而女真人素來賞罰分明,因爲他們很清楚,恩威並施,言出必行,才能夠做到令行禁止。
他賞了那個報信的人,雖然那個人沒有了一隻手掌,但爲人精明強幹,像極了漢人,於是他就讓那個報信者,成爲了自己的隨從。
宋乾已經是個江湖裡打滾的老油子,又髡髮結辮,僞裝成女真人,甚至連最細微的一些長相細節,說話的神色形態,走路姿勢等等,都不斷揣摩,他曾經收集過的無數關於女真人的情報,也給他提供了極大的幫助,讓他不至於露餡穿幫。
就這樣,他非但幸運地活了下來,還略施小計,讓自己成爲了完顏宗乾的衆多親隨之一。
雖說有些一步登天的感覺,但當日完顏宗幹進入完顏阿骨打的營帳,他的親隨團也只是留在了外面,連大帳的防禦圈都無法進去。
直到完顏吳乞買走出來,帶着親兵團進去,完顏宗幹才出來,命宋乾等一干親隨也一同抓捕了那些看守大帳的禁衛兵。
雖然不知道營帳之中發生了些什麼,但這日的休戰實在來得有些詭異。
到了夜間,完顏宗幹才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大帳,宋乾充分發揮了自己的特長,給完顏宗幹準備了一些簡單的吃食,雖然有些粗陋,但卻與營帳外那些士卒們的伙食一般無二。
完顏宗幹並沒有吃飯的心情,他一向與軍士吃同樣的伙食,所以當看到那一壺劣酒,便想起今夜休戰,軍中士卒是在歡慶和歇息,他的心情就變得更加糟糕
。
他的父親莫名其妙死了,卻不能昭告天下,用最高的待遇來風光大葬,甚至還要遮掩消息,而父親手下的士卒卻全然無知地在歡慶,這是多麼讓人心寒的諷刺!
他抓起那個酒壺,咕嚕嚕就將劣酒灌了一乾二淨,酒氣上涌,卻是將他的眼淚給逼了出來。
宋乾小心翼翼地陪在旁邊,看着完顏宗幹一飲而盡,如同飲馬一般,也是安心了不少,因爲完顏宗幹喝了酒之後,即便不可能酒後吐真言,但總會放鬆警惕,用自己的小命來換金國皇長子的命,也值了。
行刺行動最終沒能夠刺殺金國的高級將領,弟兄們還因此慘死,他這個苟活下來的都管,如果能夠殺死完顏宗幹,也算是替弟兄們挽回面子和報仇雪恨了。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素來與嚴於律人,更嚴於律己著稱的完顏宗幹,卻讓他取酒來!
宋乾心頭大喜,他巴不得完顏宗幹酩酊大醉,他纔有下手的機會,可他又故作爲難,朝完顏宗幹諫言道:“都統...你還是別喝了...”
完顏宗幹又豈是甘心吃苦的人,他的武力和功勳都不如宗望等人,也只能用個人品質來打動父親完顏阿骨打,如今父親死了,叔叔完顏吳乞買已經暗中接掌了皇權,他還裝給誰看?
“別廢物,拿酒來!”
“諾...”宋乾這才小跑着出去,不多時便抱了好大一罈老酒進來。
完顏宗幹也不多時,拍開酒罈的封泥,也不需用碗,大口大口灌着烈酒,酒水灑了一身,他卻將酒罈重重放下,抹了把臉,將臉上的酒水和淚水一同給抹去了。
“坐下,陪我一塊喝。”
“小人不敢...”宋乾故作惶恐,可最後又似乎咬了咬牙,這才坐下來,接過完顏宗乾的酒罈,有樣學樣灌了一口,卻被酒水嗆得眼淚鼻涕口水一起流,狼狽到了極點,真真是狗肉上不得席面的感覺。
完顏宗幹一直不受兄弟們待見,宗望等人甚至連宗翰這樣的人,都覺得他不夠男人,如今見得宋乾這縮頭縮腦的小人物模樣,頓時覺着男兒氣沖天而起。
紅花還須綠葉扶,有了宋乾這般對比,他完顏宗幹便是十足的男人霸氣了。
“哈哈哈!”完顏宗幹指着宋乾哈哈大笑,宋乾也被自己弄笑了,只是勉強擠出訕笑來作陪。
完顏宗幹見得他這副醜態,心情更是激盪,又搶過酒罈來,咕嚕嚕灌了一通,而後將酒罈塞到宋乾的懷中,哈哈大笑着,笑着笑着卻嗚嗚哭了出來。
宗望等人並沒有看錯說錯,與他們相比,宗幹確實沒什麼男兒氣概,宋乾見得他痛哭,知曉完顏阿骨打帳中肯定有大事發生,便僭越地拍了拍宗乾的肩頭
。
“都統...”
“都統?呵呵...我算個什麼狗屁都統!”宗幹雙眼血紅,而後怒火中燒,眼中怒火卻又突然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悲哀。
他並不怪完顏阿骨打不重用他,雖然只是庶出,但完顏阿骨打還是很喜歡他,而他也是真心愛着這個父親,而不像宗望等人那樣,總想着要替父親打天下,總想着金國爭霸天下,總想着他們能夠從龍有功,成爲開國元勳,甚至在有生之年染指皇座。
可他完顏宗幹並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他只是想陪着父親,他的憤怒不是對父親,而是對叔叔完顏吳乞買和完顏宗望等人!
所有人都在顧全大局,可除了他完顏宗幹,誰會顧及完顏阿骨打這個開國者!
對於完顏阿骨打而言,對於每個女真勇士而言,要麼馬革裹屍,要麼安詳睡去,這都是可以接受的。
可在戰場上安詳睡去,而且還是不明不白的睡去,這是對英雄和聖主的一種褻瀆,是命運的不公!
他可以接受父親戰死,可以接受功成名就之後,父親在皇宮大內溘然長辭,但絕不接受這樣悄無聲息的死去!
父親甚至沒有留下任何一句話,連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而這些人當着父親還未寒凍的屍體,就已經開始分割權力和軍隊,就已經將皇位私定給了叔叔完顏吳乞買,他們對完顏阿骨打的尊敬和忠誠,在哪裡!
這纔是真正讓完顏宗幹心寒和憤怒的原因,宗望恨不得自己是長子,宗翰和穀神(希尹的女真名字)恨不得自己就是完顏阿骨打的兒子,總說將完顏阿骨打當成父親來侍奉。
可他們現在又有誰多看完顏阿骨打的屍體一眼?
只有他完顏宗幹,纔是真的在乎完顏阿骨打,沒有將他當成皇帝,甚至沒有將他當成英雄,只是將他當成一個普通的父親,自己的父親,只有他完顏宗幹,才配稱爲完顏阿骨打的兒子啊!
他本不該多說,但悲憤之餘,又喝得酩酊大醉,他終於朝宋乾說道。
“那一年,遼國皇帝召集女真各部的首領吃宴,這狗皇帝讓所有女真領主給他跳舞,父親卻沒有跳,最終掃了遼國狗皇帝的面子,他回來之後曾經跟我說...”
“男兒舞蹈是爲了敬奉鬼神,而不是像女子一般被人戲耍娛樂,更不能用來搖尾乞憐...”
完顏宗幹說了很多,聽得宋乾心潮澎湃難以自抑,他終於確認了一件事實!
他的猜測終究還是對了!
本想着以命換命殺死完顏宗乾的他,如今卻改變了主意,因爲他要留下自己的性命,或許能夠讓女真內部先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