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牙終於明白老頭兒先前說的那一句,若他死了,也就沒人會記得這幫老弟兄了。
他以爲不會有人記得自己,即便自己死在亂戰之中,也只是棄屍一條,甚至他還偷偷想着,或許自己死了,這老頭也會一樣,將自己的牌子給收走,起碼還有人能記得他老牙。
只是他沒想到,入伍的檔案冊子,分分明明都記着他們的真實身份和出身。
這就是老西軍,就是老西軍裡頭無數個“老牙”。
他想摸一摸老頭兒,因爲這老頭兒,曾經是西軍的戰神,曾經是他們崇拜的偶像。
直到現在,老牙還這麼認爲。
即便他對一萬老卒死守幽州感到失望,他仍舊將他當成那位戰神,老西軍甚至整個大焱的定海神針。
他不懂朝堂爭鬥,他不懂文官們的彎曲腸子,他甚至於諸多老西軍的想法一樣,如果有一天,這位戰神想要在西北自立爲王,他們絕對會奮不顧身,誓死相隨。
他們忠,死忠,但絕不忠於大焱,而只是忠於眼前這個老頭,僅此而已。
老牙的視野越來越模糊,心裡卻 越來越清楚,他終於看清白。
其實說到底,他也沒有忠於這個老頭,他忠於心裡的那個姐兒,就像西軍裡頭的其他兄弟,拼死拼活,將腦袋掛在褲腰帶上,忠的也不是大焱,不是這老頭,而是他們身後的妻子兒女和老父母和鄉親。
只是所有的這一切,都是這個老頭,讓他們看到的,是老頭兒手把手地引導他們,所謂軍士,不是忠君愛國,而是保家衛土,保家,被放在了第一位,這纔是真正的軍魂!
他的手終究沒能觸摸到老頭兒,他已經看不清老頭兒的臉。
於是他笑着罵了一句:“入你孃的种師道!”
他的手沒有垂下,因爲种師道抓住了他的手,而後將他輕輕放在地上,替他合上眼睛,將牌子貼身收入懷中。
他頹然坐在牆根上,在大雨裡頭,佝僂着身子,跪在老牙的身上,身子越來越低,最終伏在了老牙的身上,抽泣着,哭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大哭。
他是戰神啊,他縱橫西北數十年,與西夏拼殺了數十年,從未讓西夏人踏入大焱國境半步。
他被譽爲大焱的定海神針,坐鎮西北的山嶽,他從來都喜怒不形於色,誰曾見過他失態過半分,誰曾見過他哭過半滴眼淚?
他也不想讓老弟兄都死絕,來換取幽州的安穩,但幽州不容有失,一旦幽州陷落,即便童貫能夠攻陷中京大定府,也變得無家可歸,還會被蕭幹抄了後路,所有的一切都將付之一炬。
除了自己,他信不過任何人來守幽州,除了他的老兄弟們,他信不過任何一支軍隊來守幽州。
遼國的上京臨潢府雖然在承受着女真大軍的猛攻,但大定府作爲中京,被蒙古部族偷襲之後,一直駐守着十幾萬的重兵。
如果童貫不帶走全部的兵力,他根本就沒有任何信心來攻打大定府。
他從來都沒相信過童貫,在他看來,童貫不是軍人,他只是個宦官。
他種師道纔是軍人,大焱真正的軍人,足以與潘美,楊業等人媲美的第一軍人!
甚至於讓一萬老卒留守幽州,還是他一味堅持下來的決策。
是的,老牙罵得沒錯,他種師道就是個入孃的老王八,就是他害死了這麼多老弟兄。
可他就跟老牙一樣,不想與任何人稱兄道弟,因爲他是主帥,遲早有一天,他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來,將弟兄們都推上絕路和死路,爲的卻是整個帝國的利益。
這就是軍人的宿命,這就是老牙這樣的士卒的宿命,也是他種師道作爲主帥的宿命。
但他比老牙還要孤獨,他默默記着每一個士卒的姓名出身,他能夠叫出任何一名老西軍的弟兄,無論是活的,還是死的,儘管弟兄們並不知道。
但他又害怕,因爲這些弟兄,遲早要死在戰場上,每到夜裡,他都點着燈,不敢睡去,到了白天,卻又要保持高深莫測的戰神姿態。
他也累了,但他不能像老牙這樣,說放手就放手。
他老了,已經記不清很多東西了,但唯獨這些人的名字和容貌,如何都無法忘卻。
活了大大幾十年,當了大大幾十年的戰神,他終於覺得累了,他就在這大雨之中,哭得像個娘兒們。
他的哭聲很突兀,因爲老西軍的傳統,無論死傷,都不會有人發聲大哭,這是他訂立下來的第一條鐵律。
作爲他的親信老卒,這些士兵一直恪守着他的每一條軍紀,也就是老牙這樣的兵痞子,纔敢到處放肆,否則以他的軍功,早就跟劉延慶等人那樣出人頭地了。
沒想到,臨了打破這條鐵律的,竟然是他自己。
雨幕之中的殘兵漸漸被哭聲吸引了過來,他們聚攏在種師道和老牙的身邊,圍了一圈又一圈,城頭上站滿了人,城下的人仰望着,任由雨水打在臉上,也要看着那個痛哭的老人。
雨水將他身上的血跡沖刷乾淨,露出了他的戰甲,那身黑色戰甲,曾經是他戰神的標識。
在這一刻,所有人都認出他來,但沒有人出聲,沒有人行禮,整座幽州城的城頭,除了大雨聲,除了老人孤獨和撕心裂肺的痛哭,再沒有別的聲音。
喊殺聲再度從遠處傳來,蕭乾的人終究還是沒有因爲大雨而放棄。
在張楚劍看來,幽州守軍已經到了極限,大雨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大雨就是老天賜給他們的勝利時機。
蕭幹深以爲然,於是他再度派出精兵,趁着大雨,務必要一鼓作氣,將幽州城拿下!
他們虛張聲勢,不斷咆哮喊殺,就是爲了震懾敵人,徹底將幽州守軍的心理防線擊潰!
其實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敗,他們的損失比幽州守軍要嚴重太多太多。
即便有張楚劍這樣的謀士相助,即便有攻城器械,但不善攻城的遼人,碰上防禦西北邊境數十年而不讓西夏人踏足大焱一步的戰神种師道,此消彼長,蕭乾的損失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這是他最好的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如果在這樣的情勢之下,他們都無法拿下幽州,那麼往後再如何攻打,軍心士氣也將蕩然無存,勝利的機會也就不大了。
這些遼人擅長的是平原上的衝鋒陷陣,是張弓騎射,面對幽州這樣的深溝高牆,也是沒有一點自信,同伴的不斷慘死,更是讓他們心驚膽戰。
更重要的是,百折不撓的幽州西軍老卒,讓他們看到了大焱軍人的骨氣和血性,看到了大焱軍那磐石般的毅力!
他們的心裡是發虛的,正是因爲心虛,纔會喊得大聲,越是心虛,喊得越是大聲!
可奇怪的是,幽州城頭卻死寂一片,他們的嘶喊和咆哮湮沒在雨中,沒有激起一絲絲的反應和漣漪。
張楚劍不由擡手,讓先鋒步卒停在了城下。
因爲事出無常必有妖,雖然他很想替父報仇,很想拿下幽州,徹底扭轉乾坤,成爲蕭乾的從龍元老,開國元勳,但他很清楚,自己面對的乃是大焱的西北軍神!
“鏘!”
這是拔刀的聲音,是無數柄刀,在同一時間一起拔出來的聲音,這聲音彷彿凝聚成一柄巨大的無形鋒刃,穿透雨幕,而後化爲無數刀刃,激射到張楚劍和每一個遼人的心裡!
“吱嘎嘎...吱嘎嘎...”繩索和滑輪摩擦的聲音不斷響起,絞盤的聲音在雨中傳出很遠。
“轟隆隆...”低沉的聲音不似雷聲,反而像征伐之前,遠處敵陣之中,龍鼓敲響的聲音!
圍城這麼多日,這是幽州城的城門,第一次開啓!
迷迷濛濛的雨幕之中,張楚劍看着幽州城的城門緩緩開啓,一個老人,拖着雙刀,背後是密密麻麻的老卒。
他們的身影在雨幕之中變得很模糊,只剩下一片片的黑影,但讓人心裡發涼的是,他們的眸子,卻亮得刺目。
他們便像從秦始皇的陵墓之中爬出來千軍萬馬,縱使衣甲破碎,縱使刀槍腐朽,縱使肉身破敗,卻仍舊有東西支撐着他們的形象。
那,是魂,是軍魂!
張楚劍的眼中,不再是老弱的西軍老卒,他看到了一支從幽冥地獄之中走出來的軍隊。
很多人都說大焱的軍事早已徹底墮落,也只有老西軍能夠拿出來說事,但誰都沒有真切地見識過老西軍的風範。
而今天,他們有幸,見到了大焱唯一一支,真正的軍隊!
這是撐起大焱整個軍隊的魂魄,他們是老了,但他們的夢想,從來都不是安樂地躺在牀上老死!
他們的前方,是刀光血影,他們的夢想,卻是馬革裹屍!
种師道左手橫刀於胸,右手長刀倒拖在身後,腳步變得越來越快,而後變成了默默的疾奔!
他身後的老西軍,沒有一個人吭一聲,彷彿他們的呼吸都在同一頻率,他們的動作都一模一樣,彷彿他們用破殘的身軀,築起一座軍城,築起老西軍的軍魂!
契丹人看着這一幕,看着無聲朝他們狂奔而來的老卒,看着老卒前面的老軍神,想起這些日子幽州守軍寧死不屈的慘烈,他們的眼中,只有敬意!
他們抽出了馬刀,同樣朝着他們敬重的敵人,發動了衝鋒!
他們是遼人,但他們能夠感受到這支軍隊的可敬之處,對待可敬的敵人,只有打敗他,將之狠狠踐踏在地,將他殺死,纔是對他最大的敬意!
种師道緊抿着嘴脣,他的兜鍪早已不見,凌亂的白髮在雨中甩着,大雨打在他那滿是刀劍之痕的黑色戰甲之上,隨着跑動,腰間的軍牌咔噠作響。
那是他種師道的軍牌,只是不知,誰人能來記得他?
當敵人衝到前頭,即將對撞在一處之時,种師道終於揮舞出手中的雙刀,近乎咆哮一般怒吼道。
“死戰!”
身後老卒三千六百八十九人,同聲咆哮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