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輕易毀傷,這是漢人們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看似尋常的頭髮,也被禮教塑造得極其莊嚴,束髮結冠都有着鄭重的禮儀。
以至於後世的滿清入關,還有“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的事情發生。
因爲滿清已經意識到,頭髮已經成爲了漢民族的一種標誌,是他們捍衛民族信仰的最後防線。
這已經不再是頭髮的問題,而是頭髮背後所代表的關於民族性的一些問題。
宋乾是地道的漢人,他們也堅信這一點。
他的一隻手掌毀了,單手握刀死在城頭,並不是他想要展現勇武的方式。
他是密探,就該用密探的方式去拼命,用密探的方式去犧牲。
宋乾將麾下的暗察子們都召集了起來,而後自願組成了敢死軍。
自願加入敢死軍,並不會讓人感到欣喜,他們都知道生命的重量,而不敢加入的,也不會招來嘲笑和鄙夷唾棄,因爲這是人之常情。
五十多人的敢死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髡髮結辮,而後換上城頭那些女真屍體的衣服,最後就是動刀在身上留下真實的傷勢。
做好這一切準備之後,他們趁着夜色,被守軍用竹籃吊下了城頭,像苟延殘喘垂死掙扎的爬蟲一般,隱藏在死人堆裡。
他們所要做的,就是等着女真人來救他們。
兩軍交戰,夜色降臨一般都會鳴金收兵,而後各自收屍,這是給戰士們最後的體面,死者爲大,這是對逝者的敬意。
可作爲被動防守的一方,上京城的守軍並沒有這樣的待遇,況且他們的戰死者一般都在城頭,少部分墜落到城下,夜間也會被偷偷吊上來。
而女真人卻能夠冒着城頭守軍零零星星的箭矢,到城下來搜尋倖存者和收屍。
他們真的將宋乾等人當成傷兵救了回去,也有一部分弟兄因爲傷勢過重,而被女真的“自己人”給補刀,結束了他們的痛苦。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狀況,並不是因爲他們動手沒有輕重,而是他們無法判斷輕重。
爲了騙過狡猾的女真人,他們將敢死軍封在一間斗室之中,而後蒙上他們的眼睛,讓他們搏殺了一場。
有人當場被斬殺,也有人傷勢過重,吊下城頭之後便死了,也有人就是之前出現的那些,被女真人“慈悲”地殺死,結束了他們的痛苦。
五十多敢死軍,能夠混入女真的,也就只有十來個,他們肩負着刺殺女真將領的終極任務,刺殺,也是他們作爲密探的天賦職責之一。
他們先被送到了後方的傷兵營,接受了與其說是治療,不如說是折磨的軍醫療傷,有人就在療傷的過程之中死去。
而後隨着戰事的慘烈膠着,他們這些穩定下來的傷兵,終於重新提起了刀,加入了戰局之中。
女真是個極其團結的民族,否則他們也不可能一次次以少勝多,不可能一次次締造不敗的神話。
他們敢於也願意將後背留給兄弟,但這樣也給宋乾的密探刺客們,創造了最好的機會。
他們會在夜深人靜之時,在軍營裡頭刺殺女真的將領,也會在戰場上突然發難,與作戰的將領同歸於盡。
本來就士氣低迷的女真士卒,在失去了火炮和攻城器械之後,軍心越發渙散,宋乾等人這一波刺殺,無疑是雪上加霜,讓女真大營更加的人心惶惶。
但這也有些打草驚蛇,金兵人數少的優勢此時也就顯現出來,加上他們精悍的猛安謀克兵制,讓他們很容易就將潛伏着的刺客,以及還未能夠成功行刺的刺客們,都揪了出來,吊死在上京城下。
宋乾等敢死軍雖然取得了不錯的刺殺效果,但像完顏宗望、宗翰和完顏希尹等人,卻沒辦法接觸得到,更無法近身刺殺,就更別提完顏阿骨打了。
當敢死軍被吊死的時候,城頭守軍沒有太多的悲憤,他們只是默默地看着這一切,因爲他們要將怒火,都積壓在心裡,化爲無盡的動力,用刀槍,在女真敵人的身上宣泄!
完顏希尹讓人將這些刺客的臉面都清洗乾淨,身子卻早已砍得稀巴爛,因爲他覺得讓守軍清楚看到這些刺客的臉面,能夠攪亂守軍的軍心,打擊士氣。
但從第二日守軍們發狂一般的反擊之中,他意識到自己的做法只不過是弄巧成拙,終歸適得其反了。
經過了這一次的刺殺,女真人也變得謹慎起來,他們即便救助戰場上的傷兵,都要小心翼翼檢查和盤問,對答不上來或者無法對答的,都會給他們一個痛快的結束。
而後方大營也加強了戒備,這使得他們的軍士更加的緊張,軍營裡的氛圍更加的壓抑。
完顏阿骨打也沒有想到戰局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他本以爲不需要始可汗,他也能夠帶領勇士們,奪下上京城,徹底結束苟延殘喘的遼國。
他們已經佔領了遼人很大一部分的領土,只要能夠攻陷上京,他們就會是整個天下新的霸主,而以大焱人懦弱的性子,兩個帝國最終也不過是分南北而治罷了。
等待他們徹底消化了遼國的疆土和百姓,便是南下討伐大焱,統一整座天下的時刻!
這些天的親自上陣,即便有親衛團的掩護,也是險象環生驚心動魄,完顏阿骨打本來就精神不濟,時刻提防着隱宗高手對自己的控制,而後慢慢也就失去了大部分的睡眠時間,日復一日也就養成了習慣。
到了第九天的早晨,完顏希尹和宗望等人,仍舊早早來到中軍大營,請示今日的戰令。
可他們卻發現,平素裡一直早起的完顏阿骨打,竟然仍舊在牀榻上酣睡。
他們知曉完顏阿骨打的身子大不如前,也不敢打擾,可戰機延誤不得,最終還是一起走進了完顏阿骨打的營帳。
完顏阿骨打靜靜躺在牀上,睡得很安詳,但臉色早已經發白,透着死氣。
讓所有人心頭巨震的是,他的雙眼之上,放着兩個金色的銅錢,就像刺目的空洞,灼燒着衆人的眼睛和靈魂!
這種銅錢的來歷他們自然是最清楚不過的,他們以爲始可汗已經逃走,再也無法威脅到他們,直到他們看到眼前的這一幕,才明白隱宗和始可汗到底有多麼的強大!
完顏阿骨打身上沒有可疑的傷口,也沒有中毒的跡象,彷彿安詳地睡去,只可惜已經是永遠的睡去,再也無法醒過來!
突如其來的打擊實在太讓人無法接受,完顏吳乞買第一時間將營帳周圍的親兵團全部拿了下來!
完顏阿骨打的長子完顏宗幹,還有完顏宗望宗翰,以及完顏希尹等人,全數都聚集到了營帳之中。
他們攻打上京已經到了第九天,眼看着上京城就要撐不住,那些刺客沒有成功,反而激起了他們的警惕,本以爲萬無一失,隱宗的人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奪走了完顏阿骨打的性命,他們甚至連完顏阿骨打是如何被殺死的,都沒有辦法知曉!
悲痛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們在第一時間做了最正確的決定,那就是秘不發喪,保守消息!
眼下軍心士氣低迷不振已經到了極其嚴峻的程度,如果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宣佈完顏阿骨打的死訊,這上京城也就不用再打下去了。
但完顏阿骨打每日都必定親身上陣,今日若沒有出現,會不會引起懷疑?
完顏吳乞買是阿骨打的四弟,當初就是他聯合了完顏希尹和宗翰等人,上演了類似“黃袍加身”的戲碼,將阿骨打推上了帝位,他是完顏阿骨打最爲倚重的一個人,沒有之一。
女真部族剛剛崛起不久,金國建立之後,一直都在四處征戰,對文化推廣和教育的投入幾乎是零,所以他們並沒有漢人所謂長幼有序,一定要傳位給嫡長子的觀念。
而宗幹相比宗望等人,也過於低調,實在難堪大任,所以很多人都已經將完顏吳乞買默認爲帝位的最佳候選人。
在這樣的事情發生之後,完顏吳乞買也當仁不讓,擔負起了善後的工作。
他第一時間將親衛們都抓了起來,而後秘密進行拷問,完顏希尹親自上陣,卻發現這些親衛全不知情,都是清白無辜的!
然而完顏吳乞買最終沒有放過這些親衛,因爲他不希望完顏阿骨打駕崩的消息走漏出去。
雖然不能發佈完顏阿骨打的死訊,但國不可一日無主,完顏吳乞買更不希望看到哥哥的帝國分崩離析,他近乎強勢地接過了帝國和軍隊的指揮權!
而後任命弟弟完顏杲爲諳班勃極烈,完顏阿骨打的庶長子完顏宗幹爲知國政,完顏宗望和宗翰則總理軍事,在異常平靜的情況下,完成了權力的接管。
他本就已經是首席重臣,又早早定下了儲嗣的身份地位,即便完顏宗望等人有心奪位,也無法做到。
因爲他們一旦發動內亂,眼前的大好局面就會徹底喪失,他們想要攻陷上京城就會變成泡影。
無論如何,他們終究還是要顧全大局的,再者完顏吳乞買也頗得人心,這一次也算是臨危不亂,第一時間將主動權和掌控權都捏在了手裡。
發生在營帳裡的一切是那麼始料未及,如同深海底部的大爆炸,被極速鎮壓下去,那爆炸的餘波,需要穿越重重阻隔,很長時間纔會傳播到水面上來重見天日。
這一天,女真人休戰了。
女真的士卒們經歷了八天的生死攻伐,終於能夠停下來喘口氣,軍營裡的氛圍頓時輕鬆歡快起來,如釋重負的軍營裡頭,卻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國主,已經莫名暴斃,他們的皇帝陛下也已經換成了完顏吳乞買。
蘇牧對此一無所知,但對於女真人的休戰,他卻感到迷惑而警覺,他想推測休戰的原因,但終究是沒有什麼頭緒。
他站在城頭,俯瞰着城下遠處依稀傳來笑聲的女真軍營,心裡有種極度不安的情緒在雲繞。
守軍們漸漸陷入淺睡,而蘇牧卻一直站在城頭,彷彿故意將自己暴露在別人的視野之中一般。
他在等待,因爲那些吊死在城下的刺客裡頭,還少了一個人,宋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