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拒絕派人找御醫,雖然無可厚非,但分明是要眼睜睜看着童貫受傷去死。
這就讓人有些不解了。
因爲蔡京與童貫從來都是穿一條褲子的,難道說童貫往北方走了一趟,蔡京就將那半邊褲子給王黼或者其他人穿了?
這事情絕非表面這般簡單,只是蘇牧還未能夠想清楚,或許蔡京對官家確實是死忠,爲了表忠心,不惜搭上童貫的性命。
再說了,在宮城裡頭,又是聖駕五百步的地方行刺,這是極其歷朝歷代都極少出現的事情,若措置不當,漫說他蔡京,便是在場之人,都無法向官家交待。
不過還是有人抓住了蔡京話中的要點,想要救童貫,那就必須儘快將那刺客拿下!
能夠與种師道和童貫進入宮城接受官家接見的,無一不是軍中大佬,他們在戰場上指揮作戰,但很少會親身上陣,也就只有种師道這樣的鐵血軍神,仍舊在如此高齡還親自上陣死守幽州,這只是特例罷了。
讓這些將領冒死登上角樓去圍剿刺客,顯然有些勉強,畢竟刺客多半走的江湖路子,這些將領們即便有些真本事,也都是戰場衝殺的戰技,對付武林高手實在力有未逮。
到了這個時候,蘇牧也沒辦法低調,當即從隊伍的中後方走出來,朝种師道說道:“我上去。”
种師道點了點頭,蘇牧便大踏步往角樓方向走去,蔡京嘴脣翕動,許是想要制止,但想了想還是忍下來了。
皇城司的禁衛們自然是認得蘇牧的,雖然他們之中很多並不曉得蘇牧那繡衣暗察的身份,但關於蘇牧的情報,可都是通過他們皇城司,傳遞給官家的,對於蘇牧的所作所爲,在場之人能夠比入內皇城使還了解的,已經不多了。
蘇牧的刀就丟在龍渠的邊上,但看着滿臉警惕的朝臣和那些禁衛,他卻沒有去撿,一路過去,禁衛紛紛讓開一條道來。
他踏上角樓的階梯,三五步便竄到了門口,只留下一個白色的背影。
角樓下的傷員已經被拖下去,那道半掩着的門也缺了大半,露出角樓裡頭暗青色的石磚。
蘇牧輕輕將那門推開,便見得遠端的牆壁下,半蹲着一個人,手裡的弓早已拉滿,那箭頭化爲一個銀色的小點,正對着蘇牧。
那人沒有蒙面,這讓蘇牧感到有些爲難。
如果刺客蒙面,說明他還想掩蓋,他沒有蒙面,說明他啊不需要掩蓋,因爲他知道自己已經是必死之人,也打定了主意根本不會泄露半句。
偏偏不巧的是,蘇牧認識這個人,而且還不算陌生。
方七佛身邊堪比小李廣花榮的神射手,人稱小養由基的龐萬春。
見得蘇牧到來,龐萬春顯然並不吃驚,不過他的眼色不再銳利,變得緩和了許多。
“沒想到是你...”蘇牧停住腳步,沒再前進,因爲他也沒有把握躲得過龐萬春的箭,更不敢篤定龐萬春有跟自己交談的興趣。
龐萬春顯然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只要他願意,下一刻就能夠鬆開弓弦,但他的手卻如同磐石一般紋絲不動,若不是胸膛隨着呼吸微微起伏,整個就真的跟雕像一般無二了。
“綰兒...還好嗎...”
蘇牧沒想到龐萬春會出現在這裡,更沒想到他開口第一句問的竟然是雅綰兒。
無論他有些什麼心思,蘇牧都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沒有太多原因,只是他單純的不樂意,不樂意回答別的男人關於自己女人的提問。
“給我一個名字,我讓你走。”
面對蘇牧這句話,龐萬春突然笑了:“讓我走?你以爲你是誰?你憑什麼覺得我想走?別人都說你智近乎妖,在我看來你就是個蠢物!”
龐萬春面容扭曲,變得激動起來,但控弦的手卻仍舊紋絲不動,或許他還因爲方七佛的事情而責怪蘇牧吧。
如果說方七佛的生命之中也曾有過死忠,那麼龐萬春應該算是最死忠的一個,沒有之一。
可在他的印象之中,龐萬春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如果龐萬春能夠出現在這裡,是否可以說明方七佛也能出現在某個地方?
不,方七佛已經不可能出現,更不可能與朝廷再扯上任何關係,至於龐萬春的出現,或許只是不幸罷了。
龐萬春沒有回答,但這種態度也證實了蘇牧的一些猜想,有時候沒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對待問題的態度,就是對問題的不經意回答。
蘇牧在這方面很是擅長,能夠進入內宮城,能夠混入禁衛,而且他還曾經是方臘叛軍的人,寧死也不透露半句,這幾點加起來,就已經將幕後主使的範圍圈子畫小了太多太多。
而角樓距離童貫或者說种師道的位置也就百步之內,距離聖駕五百步,這個距離也能夠說明很多問題。
再者,蘇牧已經可以確定,龐萬春並非主動接下這個死士的刺殺任務,他是被人挑中的。
因爲花榮還在北方,在箭術上能夠比龐萬春強悍的,整個大焱找不出幾個來。
之所以挑龐萬春,那是爲了一擊必殺,也就是說,幕後主使想讓种師道必死無疑!
只是沒想到童貫竟然如此的警覺,倒是救了种師道一命,當龐萬春想要再度射殺之時,早已失去了機會,畢竟种師道也是死守幽州的人,而身後的將領以及周圍的禁衛,反應都足夠快速。
龐萬春已經沒有任何機會,任務完成或者任務失敗,其實他都已經是死路一條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但蘇牧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給他拋出一個條件,這讓他感受到羞辱,所以他反而不想死那麼快了。
“我蠢?還是你蠢?你沒有殺死种師道,你覺得那人會履行諾言嗎?信不信你一閉眼,那人就會將知情者全部殺光!”
蘇牧輕輕將手垂下來,搭在腰側,龐萬春的箭頭卻仍舊沒有半分移動。
“諾言?你以爲自己很聰明麼!爲何我就不能自願來殺种師道!”龐萬春冷笑着反駁,蘇牧卻輕輕搖了頭。
“給我一個名字,你死也就死了,那人曾經承諾的事情,我會替你去完成,你若逃了,說不得纔是苦難的開始...”
蘇牧並沒有跟他辯駁的心思和時間,童貫乃是貫穿傷,看樣子已經傷及肺部,若非用武功強撐着,又有種師道幫着封了穴位,早就一命嗚呼了。
龐萬春知道從蘇牧口中,不可能得到答案,便冷笑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已經踏入宗師,但這麼近的距離,你覺得能躲過我的箭麼!”
當說到最後一個字之時,龐萬春的呼吸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蘇牧知曉他要鬆開弓弦!
蘇牧確實躲不過他的箭,但卻可以避開要害,他也沒奢望過完全躲開這一箭!
但見得蘇牧撩開袍角,已經將一直暗藏在腰間的短銃取出,果斷扣動了扳機!
“砰!”
三寸火舌從短銃的槍口噴吐出來,白煙彌散,蘇牧卻往後滑退,一直退到階梯邊沿才停了下來。
煙霧散去,龐萬春仍舊保持着原先的姿勢,只是咽喉處多了一個血洞,後頸卻已經炸開了一個皮肉大洞,露出森森的頸骨!
他的箭,竟然沒有射出來,他仍舊保持着彎弓搭箭的姿勢,他竟然沒有要射蘇牧的意思!
這一次輪到蘇牧徹底迷惑了,直到龐萬春輕輕鬆開弓弦,放下箭桿,他才走到了龐萬春的身前。
他的咽喉已經被鐵彈擊碎,嘴裡不斷咯血,一雙眼睛卻死死盯着蘇牧,之所以鬆開弓弦,只是爲了拉扯蘇牧的衣袖。
他似乎在等着蘇牧的答案,任由鮮血從脖頸處汩汩噴涌,卻如何都不肯嚥氣閉眼。
蘇牧並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冷冷地看着龐萬春的眼睛,後者終於支撐不住,往後靠在了牆壁之上。
他已經知道蘇牧真的可以這般冷血,但他卻沒有任何的怨恨,因爲死在蘇牧的手裡,總比死在其他人手裡要強,總比被活擒了要強。
唯一遺憾的是,蘇牧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即便他並沒有射殺蘇牧的意思,蘇牧都沒有回答他。
他又怎麼可能射死蘇牧,真把蘇牧給射死了,綰兒可就成了寡婦了呢...
一想到這裡,他心裡是那麼的渴望,渴望着蘇牧能夠回答他的問題。
這場關於那個問題的意氣之爭,終於以龐萬春的失敗而告終,他沾了沾脖頸上的血,在地板上寫了半個字,而後戛然而止,瞳孔徹底散開了。
蘇牧看着地板上那半個字,聽見禁衛上來的腳步聲,便抓起龐萬春的手,將那半個字也抹掉了。
“她很好,我們很快就會有孩子了。”
他終於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他不知道龐萬春對雅綰兒有些什麼心思,他也不去想這些,更不知道龐萬春如何被挑中,並拉進了這個局。
但從那半個字,他也看出了很多東西,最起碼他已經知道,龐萬春有着不能拒絕的理由,有着不可抗拒的去死的理由。
可他仍舊想不通,爲什麼是种師道。
而現在,他的麻煩來了。
蔡京堅持要活口,他卻把龐萬春給射殺了,蔡京讓他們解刀,他卻隨身帶着短銃,並沒有交出來。
他有些愚蠢地給了蔡京很多足以誣陷自己的由頭,如果不是龐萬春最後寫了半個字,他可就虧大發了。
當然了,看到了那半個字之後,蘇牧反而釋然了,因爲如果真的是龐萬春所寫的那樣,那麼就算他帶着短銃,也不會成爲棘手的問題。
除了使用過的這支短銃之外,他的腰間還有另一隻短銃,這對短銃陪伴着他走過北方大地的戰場,即便進宮面聖,除非官家召見,否則他都不想解下來。
那些禁衛因爲一聲槍響而衝上來,結果卻看到了蘇牧兩手空空,而那個刺客已經死絕,脖頸斷了半邊,鮮血流了一地,空氣之中充斥着一股濃烈的火藥味。
於是他們將蘇牧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