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哀大莫過於心死,那是在一個特定的前提之下才成立的,如果你對一樣事物沒有半分在意,死心了也便死心了,反而覺得是一種解脫。
蘇家對於蘇牧而言,便是這樣了。
並非蘇牧冷血無情,而是這個家族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未曾給過蘇牧,而蘇牧數次三番給了他們機會,並希望能夠提供一些幫助,可惜這些目光短淺之人並未看到其中的價值。
他們非但拒絕了蘇牧的好意,還嘲笑蘇牧的創意,質疑蘇牧的眼光。
蘇牧無法告訴他們這其中的秘密,也不能跟他們坦白,說自己來自於千年以後的另一個時空世界,但以蘇牧在南方鐵打一般的經歷,難道還不足以說服你們嗎?
再次走進宗祠,掃了一眼宗祠之內供奉着的神位,蘇牧突然覺得,這香火繚繞的宗祠,竟然比外面的大雪天,還要讓人感覺寒冷。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隨着蘇牧的腳步,因爲沒有人敢正視他的目光,哪怕蘇牧有着再多的不是和錯誤,他終究是蘇家的子孫,在這個家國天下的古老朝代,拋棄子孫來求存,始終是讓人唾棄的一件事情。
哪怕老太公,也只是皺着眉頭,不知該如何開口。
至於蘇瑜,他沒有反駁蘇清綏,因爲他知曉蘇牧的底細,這個弟弟去過南方,經歷過別人難以想象的事情,才得以脫胎換骨,真正成長起來,如今的蘇牧,成熟,穩重,值得信賴和依靠,哪裡還有半分當初紈絝子弟的姿態?
他也很清楚蘇牧的脾性,若對此事沒有定議,蘇牧是不會主動走進來的。
蘇牧站定下來,朝蘇家祖宗的神主牌位拜了一輪,而後給老太公行禮,並沒有再看諸位叔伯公,給父親蘇常宗行了禮之後,朝兄長蘇瑜點了點頭。
這就是蘇牧對這個家族僅剩下的一些情分了。
在蘇牧做這一切的時候,在場之人思緒各異,有人歡欣,有人陳默,有人惋惜,有人鬆了口氣,但老太公卻只有一個感受,那便是愧疚。
蘇常宗看着這個次子,心頭沒有愧疚,只有欣慰。
他是個極其低調之人,說得不好聽便是懦弱,可除了老太公,誰還記得他曾經也是差點考取了功名的蘇家才子?誰還記得蘇家如今巨大的生意版圖之中,也有那麼極其重要的一塊,是他蘇常宗打下來的?誰還記得他之所以低迷失落,是因爲最深愛的妻子撒手人寰?
宗祠之中的長輩們裡頭,他的話最少,但觀察卻是最多,從蘇牧遊學歸來,他便一直在觀察着自己這個次子,甚至故意讓他遭受各種各樣的猜忌,讓他獨自去面對各種挫折。
他之所以欣慰,不是因爲蘇牧取得了何等樣的成就,而是欣慰於蘇牧終於敢主動走進來,甚至主動提出要離開這個家族!
這是蘇瑜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地方,也同樣是他爲蘇牧感到驕傲和欣慰的地方!
哪怕他看起來是那麼的碌碌無爲,可蘇牧還是對他發自內心的恭恭敬敬,並非單純因爲他是蘇牧的父親,而是他感受得到,蘇牧是真正明白了他的隱忍和這一切的動機。
他看着想要開口的蘇牧,而後慢慢站了起來,走到蘇牧的身前,伸手按在兒子的肩頭,而後轉過身去,斂起袍子,拜倒在老太公的面前。
“父親大人在上,兒子不孝,今日便與諸位族親分而居之,族裡的生意也會交割清楚,待措置完畢,我長房便搬離出去。”
在蘇常宗跪下之時,所有人便已經知曉了事情的結果,對於蘇清綏和蘇常源父子,以及那些族老們而言,這樣的結果,是無法讓他們滿意的。
如果只將蘇牧逐出家門,那麼長房的生意還是能夠拉動整個家族的運作,畢竟他們長房在北方的生意已經穩固了下來,而且還能夠將蘇牧的糧倉掌控在家族的手中,用以跟宋知晉交換離開杭州。
可蘇常宗此時低聲下氣地出來,不是要將蘇牧逐出家門,而是他長房要分家!
在蘇牧接管長房生意之後,二房三房以及諸多叔伯族老們的支脈,早已將家族產業給瓜分得一乾二淨,可以說如今長房的生意,都是蘇常宗和蘇瑜一手打拼得來的,是真正歸屬於長房的產業,是他們動不得的那一部分。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北方的生意和蘇牧手中的糧倉。
所以看似愚鈍懦弱的蘇常宗,突如其來的這麼一手,隔斷的只是長房與家族的情感,在生意上,他們則取回了主動權,保護住了本就屬於長房的那一部分產業,這是極爲漂亮的一手以退爲進!
在他們有機會將長房分出去的時候,由於覬覦蘇牧第一才子的名頭能夠帶來的一點點利益,他們沒有狠下心做決斷,眼下不想分家的時候,長房卻主動分了出去。
可蘇清綏已經拋出了那樣的長篇大論,從未插手家族事務的蘇常宗開口保護兒子,誰能再說什麼?
老太公苦笑了幾聲,只是勉勵了長房三人幾句,紅着眼眶,想要再說些什麼,卻已經難以開口,眼睜睜看着蘇常宗起身,帶着蘇牧和蘇瑜,離開了宗祠。
在家族觀念極其深重森嚴的這個朝代,分家之後雖然還是蘇家的子弟,但今後長房一脈的家主就是蘇常宗,無論是產業還是規矩,都自立一方,又如何讓老太公不傷心難過?
這是蘇牧第一次用一個兒子該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親,若說之前他爲蘇家,爲蘇常宗所作的事情,只是爲了感謝這個身體的主人,那麼未來,他會將蘇常宗,真正當成自己的父親!
這是一個來得很遲的轉變,但卻合情合理,這是一個適應和接受的過程,一個漫長的認可的過程,不像小說裡那種,一穿越就喊爹喊媽,蘇牧是個極爲理智的人,這段時間雖然漫長,卻必不可少。
蘇常宗很欣慰地看着兩個兒子,而後停下腳步,也沒有轉身,似乎在自言自語,聲音不大,但宗祠裡的每個人都能夠清楚地聽到。
“我的兒子沒有錯,錯的,是你們。”
父子三人離開了很久,宗祠裡仍舊寂靜無聲,這並不是他們想要看到的結果,但事實已經如此,他們也只能選擇接受。
沒有蘇牧的糧倉,或許只能動用家族的資源來跟宋知晉討價還價,雖然會被獅子大開口,損失會很大,但如果蘇牧還在,那便連討價還價的資格都沒有了。
蘇府的格局變化,除了宋趙兩家以及杭州城中與蘇家有利益關聯的一些大戶知曉,尋常百姓根本就沒有心思理會這些。
簡單的交割了一番之後,蘇常宗的長房,徹底搬出了蘇家的大府邸,彩兒丫頭和平日裡照料蘇牧的一干小廝和廚娘馬伕,自然要跟着長房離開。
讓人有些意想不到的是,追隨了老太公數十年的老掌櫃張昭和,也選擇留在了杭州,留在長房。
也不知爲何,蘇瑜竟然有些微微的歡喜,在一個小雪紛紛揚揚的傍晚,父子三人終於有機會坐在溫暖的飯廳裡,紅泥小爐溫着陳釀的米酒,已經十幾年滴酒不沾的蘇常宗喝了個微醺,臉色紅潤,話雖不多,卻一直帶着笑容,搖曳的燈火下,父子三人,碰了個杯。
回到房中之後,蘇常宗獨自縮在被窩裡,取出懷裡帶着體溫的一塊玉來,握在手心,醉醺迷糊地喃喃着:“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這個被喪妻之痛折磨了這許多年的老儒生,眼角掛着淚,嘴角掛着笑,睡了十三年來的第一次美覺。
蘇瑜回到房裡,妻子挺着大肚子,親自給他洗腳,這些本該由通房丫頭做的事情,向來都是妻子在做。
他將妻子抱在腿上,吻了吻她的額頭,輕輕擁她入懷,似乎通過她的胸膛,聽到了兩個心跳。
長房已經搬離了府邸,蘇家諸人只覺得空出了一塊,心裡也空出了一塊,只是不知該值得慶幸,還是覺得嘆息。
家族的主要成員還在聚會,等待蘇清綏帶回來的消息,好在夜色闌珊的時候,蘇清綏終於回來,也將宋知晉的條件帶了回來。
不出所料,將蘇牧分出去之後,宋知晉果然同意談交易,他也完全可以將蘇家送離杭州,但代價自然要大一些,因爲沒能得到蘇牧的糧倉,絕對是一筆巨大的損失,而這些損失,就要攤在蘇家的頭上了。
不過還好,起碼能夠離開這個即將被戰火燎燒起來的城市,對於蘇家而言,也算是個好消息。
而宋知晉的府上,他還沒有來得及思考下一步將如何把蘇牧拉下戰爭的泥潭,因爲有人找上了門來。
趙文裴雖然從睦州逃了回來,可當宋知晉想替他在杭州府走動一個官職的時候,他卻拒絕了,或許睦州的經歷,給他留下了心理創傷吧。
從回到杭州之後便將自己鎖在房中的趙文裴,第一次出門便來到了宋府,宋知晉和趙鸞兒連忙到客廳來見面。
可趙文裴的一番話,卻讓宋知晉和趙鸞兒這對夫婦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我想求一條船。”
“這是自然,不過就算戰火燒起,也燒不到我宋趙兩家,兄長又何必離開杭州?”宋知晉有些不解。
“不是我,愚兄…愚兄想…如果有可能,我想替蘇瑜安排一條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