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你看慣了沙場生死,可真正親身經歷,纔會發現,在戰場之上,自己是多麼的怕死。
作爲將士兵的性命當成生硬的棋子,隨意掌控生死的一名謀士,還是被主帥所倚重的謀士,秦縱橫從未想到,自己會嚇得雙腿發軟,襠下飈尿。
當他跨上戰馬,跟着斡魯朵精騎往前衝之時,他還覺着有反敗爲勝的可能,所以他的心裡是毫無畏懼的。
直到見得耶律大石被釘在地上,他才徹底死心,當一個人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信心,那麼恐懼自然就會佔據他的靈魂。
但還是死死支撐着,抵抗着心中的恐懼,醜態百出地走上來,甚至鼻涕口水眼淚一起流。
他的心裡是真的怕啊!
可他還是堅持着走了上來,甚至想着,就是爬,也要爬過來!
因爲他還有一個答案,沒有給林牙大石,因爲他想告訴這個高高在上的遼人,他不是孬種,漢人不是孬種,即便委身敵酋,也擁有漢人的尊嚴!
蘇牧曾經在方臘的陣營之中待過,甚至還給方七佛研究過火藥,當他看到秦縱橫的目光之時,他其實很能理解這個謀士的心情。
於是他微微擺了擺手,那些阻攔的常勝軍就這麼退下了。
秦縱橫顫巍巍地走到林牙大石的跟前來,他顫抖着雙手,緊握着那柄沉重的彎刀,拼命地呼吸,彷彿要將心中的恐懼,隨着那口氣,排出體外去。
“耶律大石,我秦縱橫,有話要跟你說!”
秦縱橫幾乎使勁了所有力氣,纔將這句話咆哮出口,而林牙大石已經知曉,秦縱橫要回答很久以前那個問題了。
“啊!”
秦縱橫大吼一聲,雙手緊握彎刀,高高舉了起來!
郭藥師等人以爲他要殺林牙大石,慌忙按住兵刃,然而蘇牧卻雙眸溫熱,並沒有任何的動作。
秦縱橫將刀頭調轉過來,猛然捅向了自己的腹部!
“噗嗤!”
刀頭刺破厚重的冬衣,卻只是入肉半寸,然而秦縱橫卻已經沒有力氣,或者說他連自殺都沒有勇氣!
他想要用自己的死,來告訴耶律大石,即便他們是南面官,是大焱漢人眼中的漢奸,他們爲遼國做事出力,但他們仍舊沒有忘掉漢人的氣節!
這種氣節是骨子裡的天賦,與國界無關,與他們所處的環境無關,與他們的主人無關,是純粹在流淌在鮮血裡面的東西!
但直到他真正動手,才知道,原來自殺需要這麼大的勇氣,他竟然軟弱到下不去手!
“原來這麼疼啊...”
秦縱橫心裡頭恨啊!他恨自己是個懦夫,他明明是要證明,自己不是懦夫,漢人從來都不是懦夫!
可他竟然沒能一刀死掉!
他咬了咬牙,流着眼淚鼻涕,毫無形象地哀嚎哭叫着,拼命地將刀頭往自己體內送,當他發現其實這種痛楚也沒有那麼難忍受之後,他猛然用力,一擰刀頭,鮮血就噗一聲噴涌了出來!
他咬碎了舌頭和嘴脣,鮮血不斷涌出來,他的雙眼血紅着,死死盯着耶律大石。
他是個漢奸,沒錯,但他有骨氣,他言而有信,他要用自己的死,告訴耶律大石,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南面官和北地漢兒這樣的漢人沒有太多的選擇,爲了生存他們可以當漢奸,但絕對不能被侮辱!
可事實是殘酷的,他當鮮血流淌出來之後,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流失,而恐懼則瘋狂涌入體內,佔據着靈魂的空缺!
“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幹你孃!”一輩子沒有說過如此粗鄙髒話的秦縱橫,就這麼咆哮了一句,而後將彎刀拖出來,連同肚腸都淌了一地。
而他,卻將彎刀架在脖頸上,用盡最後的力氣,猛然一拉,當鮮血噴射出來,他終於笑了。
他死了,死的過程很醜陋,真的一點都不豪邁壯闊,一點都不悲壯,但當他倒下的那一刻,蘇牧和郭藥師等人流淚了。
他是耶律大石攻城的幕後謀士,可以說常勝軍弟兄們的死,都跟他有關係。
即便他最後是殉主而死,即便他到死都沒有背叛耶律大石,即便他死的時候屎尿橫流,肚腸遍地,死得極其難看。
但他還是獲得了所有人的敬意,包括耶律大石!
或許他還是忠心於耶律大石,但他用自己的死,用這種對抗着恐懼也要去死的決心,告訴了郭藥師等人。
無論你是大焱的軍士,還是北地漢兒,亦或是委身事賊的南面官,無論你身處何方,都不能改變你是個漢人的事實。
而漢人,就要有漢人的氣節!
像秦縱橫這樣一個漢奸,還談什麼氣節,簡直就是可笑之極,可正是因爲他是個漢奸,才最有發言權,難道不是這樣嗎?
在最後的最後,他用死,告訴這個天下,數十萬上百萬的北地漢兒和南面官,難道就不是漢人嗎?
既然他們都是漢人,爲何要流落在外上百年,他們的皇帝爸爸爲何要將他們遺忘在遼人的腳下?
你不要我們,我們要投靠別人你們又要罵,難道上百萬人要全部以死殉節,才能讓天下見識到漢人的氣節?
不,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勇氣,就像秦縱橫這樣的人,即便到最後下定了決心,仍舊死得很難看才死成。
這,就是理想和現實的差距。
但他最後,還是做到了。
蘇牧緩緩走過去,半跪下來,將死不瞑目的秦縱橫的眼睛抹上,而後站起來,朝那尚且流淌着熱血的屍體,鄭重行了一禮!
郭藥師甄五臣等人,以及甕城裡頭的常勝軍,朝這個害死他們無數弟兄的敵人,鄭重地抱拳行禮!
他們的敬意,不是給耶律大石的謀士秦縱橫,而是給一個忍辱偷生卻從不忘記自己流着漢人熱血的北地漢兒。
他們都是北地漢兒,他們都忍辱偷生,他們也都曾經伺奉着遼國的主子。
沒有秦縱橫,或許他們真的要忘了自己的漢人身份。
曾經以爲被大焱朝廷遺忘掉的他們,因爲秦縱橫的死,突然醒悟過來。
難道大焱朝廷不要他們,他們就不是漢人了嗎?
難道就因爲這樣,他們就可以忘掉一切,忘掉自己忍辱負重苟且偷生是爲了什麼嗎?
他們的心中,何嘗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能夠落葉歸根?
耶律大石終於知道,秦縱橫的答案。
他就像很多人一樣,以爲秦縱橫是在殉主,是至死效忠於他,但往深處一想,卻又不是那麼一回事。
或許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但秦縱橫這樣一個人,終究是值得讓人尊敬的。
蘇牧走過城門的廢墟,看着城外的亂戰,看着大焱的騎軍四處衝殺,看着耶律大石的軍隊遍地潰散,看着他們舉械投降,也看着他們負隅頑抗。
郭藥師和甄五臣等人率領常勝軍,從蘇牧身側兩邊,魚貫而出,衝殺出去,發泄他們仇恨的怒火。
涿州一戰,終於走到了最後。
但這只是一個開始,對於蘇牧而言,這是他改變歷史的開始,因爲他抓了耶律大石,而且根本就沒有要放他回去的意思。
他不知道耶律大石被抓之後,遼國之中是否還有人能夠率領遼國的殘部,往西遷徙,建立後來的西遼。
但他很清楚地知道,這是個開始,總能夠改變一些東西,包括岳飛和韓世忠,包括北伐軍,包括北伐的勝負,應該也能影響遼國滅亡的速度。
如果是這樣,那麼面對金人之時呢?
他感謝死去的秦縱橫,讓他知道,其實北地漢兒,並沒有忘記自己的祖宗和血脈。
這很重要。
當种師道的北伐軍耀武揚威渡過白溝河,打算收拾殘局之時,他們被慘烈之極的戰場震住了。
即便是在西陲見慣了大戰的种師道老公相,也不由有些懊悔,或許自己真的不該放棄常勝軍。
當他看到蘇牧站在城門的廢墟前,當他看到蘇牧身後不遠處,被釘着跪在地上的耶律大石,他終於忍不住顫抖起來。
這是常勝軍和蘇牧贏下的大勝,百年來未曾有過的大捷!
可這也同樣是北伐軍的大捷啊!
因爲常勝軍最終會歸入大焱,而如果沒有岳飛韓世忠等人從背後偷襲,這一戰的結果如何,還是兩說之事!
他種師道不是貪圖戰功名利之人,但這場勝利的意義實在太過巨大!
若捷報送回京師,整個天下都會轟動!
多少年了,大焱終於能夠出現一份戰報,能夠正大光明揚眉吐氣地向天下宣示!
他們的老臉不會紅,因爲蘇牧是他們的人,即便他想過要放棄蘇牧,但蘇牧是大焱使者,常勝軍歸降,岳飛等人的突襲,所有這些都是鐵板釘釘的事實!
這是涿州的大捷,是常勝軍的大捷,是蘇牧的力挽狂瀾,更是岳飛韓世忠等人的及時趕到,更是整個大焱的榮耀!
种師道只披着大氅,並沒有着甲,他已經很久沒有親自上陣了,倒是童貫將全副武裝都穿戴整齊,鮮衣怒馬,比种師道更像一軍之主。
他們走到了蘇牧的面前,蘇牧朝他們微微抱拳:“蘇某幸不辱命。”
童貫面帶愧色,因爲他始終覺着將蘇牧當成棄子,終究是對蘇牧的一種背叛。
而种師道卻面無表情,因爲他認爲自己做出了最正確的決策,對於大局而言,他沒有任何的愧疚。
“咱家到底沒有看錯人,兼之果是神仙手段,今番立下不世之功,咱家必定上報朝廷,兼之可就要青史留名了!呵呵...”
童貫北伐本就是爲了異姓封王青史留名,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足爲奇,起碼可以反映出,他對蘇牧倒也坦誠,而种師道卻只是淡淡地朝蘇牧說道。
“涿州只是個開始,接下來可就是幽州,薊州,檀州,甚至...更北的地方...”
蘇牧聽得种師道最後一句,不由心頭大震,他也知道大焱應該還有人看到未來的隱患,看到那白山黑水中崛起的那頭猛虎,但他沒想到种師道一直都有這樣的想法。
如此一來,他對种師道最後那一點點抱怨,也就消失無蹤了。
不過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既然种師道有這樣的憂慮,事情也就更好辦了。
面對北伐軍的兩位首腦,蘇牧沒有謙虛,因爲這場仗,確實是他贏下的,郭藥師和涿州也確實是他拿下的。
對於朝廷賜予的那些虛名,他並不在乎,因爲他的腰間,掛着當今天下的蟠龍血玉。
他沉默了片刻,微微擡起頭來,平視着种師道和童貫,只說了一句話。
“奏章隨便你們怎麼寫,我只要常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