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樓的畫舫之中氣氛有些詭異,本該是提學官點教後進小輩,卻又變成了詩詞比鬥,周甫彥才冠羣雄之後,又陷入了無人爭鋒的局面,到了現在,卻又將話題焦點集中在了一個並未在場的蘇牧身上。
這樣的變化也是古怪之極,可偏偏在座諸人又都並未察覺,或者說察覺了卻覺得無所謂。
倒是範文陽對蘇牧之名太過陌生,與陳公望悄悄交談了一番,才知道先前發生的事情,對於那首《人面桃花》卻也沒有太多的評價。
他本就是個務實之人,自覺詩詞本就該是修身養心的儒雅小道,讀書人自當熟讀經義,振國濟民,否則適才也不會對蘇瑜另眼相看。
不過他到底是官場中的老人,也知道小輩們最愛吵吵鬧鬧,若此事草草而了,這場文會傳將出去,需是不好聽,此時也便聽之任之,心裡倒也好奇,蘇牧的作品又將是個什麼模樣。
但見巧兮婀娜款款而來,朝四方屈膝福了一禮,這才解說道。
“其實蘇牧公子這首新作並非詩詞,蓋因妾身一路尋思,也沒能找到合適的詞牌來填唱,而後才從一部《望甲止息》的樂譜之中,找到稍微契合的曲兒來。”
“填曲兒的詞?呵呵...”巧兮此言一出,在座之人都忍不住笑了。
衆所周知,這詞作擁有固定的詞牌名,一通百通,皆可即填即唱,可蘇牧填的是曲兒的詞,那便與瓦舍之中的樂師之流無異,自是落了下乘,若說詩詞是小道,那填曲兒的詞便是微不足道了。
周甫彥冷笑一聲,大不以爲然,而他身邊的虞白芍卻是朝巧兮問道:“妹妹所言《望甲止息》可是一部古軍樂譜?難道就是那一部?”
巧兮見得虞白芍如此發問,當即掩飾不住內心激動,點頭應道:“正是那一部!”
虞白芍身子輕輕一僵,便不再說話,巧兮也不再遲疑,取過一把琵琶,便來到大堂中間的小圓臺上。
她本就精通於音律,在芙蓉樓又醉心於蘇牧的歌詞,臨走時便問那記譜的樂師討要了過來,一路上也是苦思良久,才找到了切合這歌詞的古曲。
這首《望甲止息》乃是古時軍陣之樂,磅礴大氣而不失蒼涼悲壯,講述的是一代大將與傾世美人的絕戀之事,正與蘇牧的歌詞相合,只不過把將軍換成了武夫罷了。
而且這首古曲乃是一首舞曲,最是適合大開大合的破陣舞,正好能夠展現巧兮那絕妙的身段與舞藝,配合琵琶彈唱,足以讓她將自己的歌舞絕技淋漓盡致地展現一番!
“錚錚錚錚!”
巧兮開始了屬於她的表演時刻,而此時,被無辜捲入到這場宴會爭鋒的蘇牧,卻渾然不知,他正揹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陸青花回到蘇家,這已經是自己第二次背這個包子妞回家了吧。
大焱朝民風還算開放,然則男女大妨卻不得不顧忌,蘇牧也不可能將陸青花直接揹回陸家,只好回到蘇府,等待她酒醒。
彩兒丫頭不方便陪蘇牧去芙蓉樓,早些時候便隨着蘇家人出去逛了一陣子,只是覺得沒有侍候在少爺身邊,總是無趣,便早早回來,也不敢再進蘇牧的房間,只是抱着雙膝,守在蘇牧的房前。
見得蘇牧揹着陸青花回來,彩兒微微嘟起嘴巴,顯然有些不悅,眼神之中又有些羨慕,不過還是很快掩飾了過去,幫忙將陸青花安排到了小院西面的客房之中。
有彩兒悉心照料,蘇牧也便安心離開了客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想了想,便打開着房門,挑亮燈燭,開始整理和閱讀桌面上小山一般的冊子。
這些都是與蘇家生意有關的信息,從爲蘇瑜爭取了考試名額之後,蘇牧便開始熟悉家族的生意。
在現世之時,他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人說智者幹一行愛一行,庸人愛一行幹一行,蘇牧並沒有這樣的境界,他只是想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纔將工作當成自己的事業來看待,極其認真謹慎地對待自己的每一份工作。
這樣的工作態度,也讓他掌握了極強的工作能力和極爲務實的工作態度,如今這些信息已經處理分析得差不多,剩下的便只是抽空去實地考察,而後從蘇瑜手中將生意慢慢接過來。
漏斷人初靜,缺月掛疏桐,小院顯得極其安靜,彷彿將四周喧鬧的不夜天都隔絕起來了一般,在某一刻,蘇牧卻微微擡起頭來。
“咔嚓!”
瓦片碎裂的聲音不是很大,但卻真切地傳入了蘇牧的耳中,他看了看牀底的木匣子,手指有節奏地叩擊着桌面,大約過了二十個呼吸的時間,他才起身走出房間,挑着燈籠,往小院的東牆走去。
蘇牧的小院屬於蘇府內宅的範圍,院牆外面是園林延伸的一角,一小片綠地,而後纔是蘇府的外牆。
他將燈籠稍稍舉高,便看到地上一片斷口新鮮的碎瓦,四處掃了一眼,他便提起一口氣,踏踏踏三步登上院牆,左手攀住牆頭,翻過了院牆。
那片綠地上草葉花樹有些新折斷的斷口,能夠隱約顯現出凌亂的足跡,沿着這些蛛絲馬跡到了外牆邊上之時,地上已經出現一些噴射狀的血跡,他皺了皺眉,看準了牆邊的一顆小樹,疾行數步便躍上樹枝,藉助樹枝的反彈之力,越過了外牆。
外牆之後便是一條暗巷,空氣之中仍舊殘留着淡淡的血腥氣,蘇牧才落地不久,便看到了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跡,燈籠的光圈並不大,映得他仿似無盡黑暗之中的一隻螢火蟲。
再往前走了十幾步,蘇牧緩緩蹲了下來,在他的腳邊,是一小塊帶血跡的黑色布料。
輕嘆一聲之後,蘇牧便原路回到了房間,那帶血的布塊便放在了桌面上的一隻木盒裡,木盒之中躺着同樣質地和顏色的另外三塊布塊。
“還要撐多久?還能撐多久?”蘇牧苦笑一聲,喃喃自語道,目光遙遙望向了夜色之中的某個方向。
過得許久,蘇牧終於呼出一口濁氣,將房門關了起來,而院子西頭,酒醒了大半的陸青花終於起身,仍舊穿着男裝,只是頭髮披散下來,隨意挽了個蓬鬆的髻,而後插上那支珠花,對着銅鏡顧影自賞,嘴角掛着甜蜜的微笑。
“羞不羞啦!”陸青花爲自己少有的露出女兒姿態而自嘲了一句,而後簡單收拾了一番,便在彩兒丫頭的帶領下,打算趁夜回家,免得招人閒話。
可她與彩兒剛剛走出房門,便看到東廂蘇牧的房門也打開來,蘇牧一身黑色夜行裝,揹着長布包,一如陸青花第一次見到他那般模樣。
蘇牧顯然也吃了一驚,腳步便遲疑了下來,卻見陸青花咬了咬下脣,而後扭過臉去,提高聲音朝彩兒丫頭說道。
“別叫醒你家少爺了,讓他繼續睡吧,我…本公子先回去了!哦,你也別送了,留房裡伺候你家少爺吧!”
彩兒是何等聰慧的丫頭,頓時明白了陸青花的意圖,雖然她們並不知道蘇牧要出去幹什麼,但她們已經用自己的行動,讓蘇牧沒有了後顧之憂。
蘇牧朝陸青花點了點頭,又朝彩兒笑了笑,而後用黑布蒙了口鼻,疾行數步,翻牆而出,如一隻在夜空之中張開翅膀的鷹!
彩兒緊緊捂住嘴巴,一臉的難以置信,彷彿已經不認識自家少爺了一般,可臨走時那個微笑,又是那麼的熟悉。
蘇牧翻過兩道院牆,來到適才的暗巷,稍稍辨別了一下方向,追着血跡消息在黑夜之中。
此時的杭州城仍舊處於重午佳節的狂歡之中,街道之上燈火如晝,河道兩邊也是流光溢彩,然而老城區的暗巷卻籠罩在慘白的月光之中。
那聲色犬馬的不夜奢靡之下,也不知掩藏着多少醜惡之事,距離蘇府半里開外的小衚衕裡,信安縣捕頭餘海正倚靠在一顆槐樹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他的手臂被劃開一道猙獰的傷口,鮮血沿着手背浸潤了刀把,他咬了咬牙,扯下布條,不是爲了包紮傷口,而是爲了將腰刀緊緊綁在自己的手中!
三天前,他終於是調閱了存檔的資料,那些塵封已久的冊籍繁浩似海,他不得不發動諸多書記胥吏,根據蘇清綏提供的那柄兇刀畫像,按圖索驥,果真找到了對應之物!
而讓人震驚的是,這柄刀的來歷實在太過讓人驚駭,甚至連餘海這樣的資深老捕頭,都只是在綠林傳說之中聽到過。
聯想到最近杭州城涌入大量武林人,每夜都有無名屍首被拋屍荒僻,餘海便將人手都散播出去,經過一番排查之後,事情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根據拋屍地點和勘測出來的兇案現場推斷,這些武林人的目標,居然是蘇府!
早在蘇清綏暗示他要調查蘇牧之時,這位老捕頭只是覺得這些大戶子弟太過無聊,相互爭風吃醋這一類的事情,並未想過蘇牧這麼一個紈絝子弟,能鬧出些潑天大事。
可一條條線索卻又不斷將他的調查,帶到了蘇府這邊,或者確切的說,是指向了那個蘇牧!
他是個資深老捕頭,但並不代表他喜歡查案子,他自認爲自己是厭倦了這幾十年的巡捕生涯的。
可當這些線索紛紛浮出水面,即將要牽引出更大的謎團和真相之時,他終究還是坐不住了。
縣衙的人手全都放了出來,他甚至還通報了府衙,希望杭州府能夠給予增援。
在前兩天的時候,他們便發現,不斷又兇案繼續發生,而地點卻離蘇府越來越近。
這是一條極有價值的線索,同樣是這條線索,讓他陷入瞭如今的兇險!
一想起那個殺人如麻的黑衣女子,餘海也不由心悸,雖然當了那麼久的捕頭,可他真正動刀的機會並不多,這次折了四五個弟兄,只剩下三名新進衙門的衙役跟在身邊,早已嚇得沒了魂兒,連手中火頭棍都拿捏不穩,又如何去追擊那個女魔頭?
“你這三個沒膽的入娘廝,還不滾回去通風報信,兀地在此等死不成!”
餘海攢了一口氣,踢了其中一個傢伙一腳,而後緊了緊手中腰刀,從槐樹後面衝出來,沒入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