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初歇,地上滿是泥濘,在幽州吃了大敗仗的士卒們,很是垂頭喪氣,士氣跌落到了谷底,他們將被雨水浸透,沉重又溼嗒嗒的衣甲拖在地上,在泥濘之中舉步維艱。
雖然心裡已經認定了种師道沒有追擊的餘力,但蕭幹還是派出斥候騎兵不斷在外圍遊弋和警戒着。
民夫們光着泥腿子,用肩扛,身子貼着泥濘賣了死力在拉扯,這些軍械和輜重才得以在泥濘之中緩緩行進。
蕭幹對此很是不滿,因爲他需要的是速度,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居庸關,縮起來舔舐傷口。
所以他首先就想到,拋棄這些輜重物資,輕裝簡行地踏上歸途,畢竟弟兄們也是歸心似箭,誰都沒見過逃跑之時還帶着這麼多累贅的。
雖然种師道不會追來,但拖着這麼多輜重,使得疲勞到了極點,又被傷口痛苦不斷折磨着的士兵們,變得怨聲載道。
可張楚劍卻堅持自己的意見,認爲這些東西絕對不能丟,哪怕拖回去,留在居庸關據守,也是有用的。
對於張楚河的堅持,蕭幹並沒有多說什麼,幽州一役讓他大受打擊,他哪裡還有心情理會這等婆婆媽媽的小事。
然而麾下的將領都是豪邁不羈的北地漢子,在他們看來,張楚劍就像個摳門小氣的過日子婆娘,而且他將這些東西拖回去,無非就是爲了時刻提醒他們,攻打幽州多虧了他的這些器械。
幽州之戰也確實多虧了張楚劍的軍械,若沒有這些軍械,蕭乾的軍隊會損失更加的慘重,但幽州之戰終究還是大敗,拉着這些東西回去,只能不斷提醒着他們的失敗,不斷打擊着越發低迷的軍心士氣罷了。
張楚劍是平州留守大將,遼國副節度使張鈺的兒子,他韜光養晦,博覽羣書,素知兵法,是個被埋沒了的蒙塵之珠,是個不可多得的謀士。
無論是蕭幹還是這些將領,其實也都見識到了他的謀略與佈局能力,但在這件事上,很多人都認爲,他忽略了軍士們的切身感受。
隨着行軍越發吃力和艱難,軍士們的抱怨也越來越嚴重,甚至爲了搬運這些軍械,已經發生了好幾起譁變。
蕭幹終於不耐煩了,他渴望人才,更渴望建立自己王國之時,能夠有張楚劍這樣的漢人,給他搭建朝廷的大體框架,豎立起新王國的禮教制度。
但他無法忍受張楚劍因爲這樣的小事,就將他的軍心大亂,將他的士氣給壓下去。
他將一直留在後方,組織人手搬運軍械的張楚劍召到了前頭來。
張楚劍滿身泥點,狼狽不堪,與尋常民夫沒有太多的差別,蕭幹見得此狀,便能夠想象出來,這個書生樣的軍師,爲了留住這些軍械,應該是親自動手,帶頭幹活了。
想到這裡,蕭幹也是心頭軟了,因爲張楚劍絕非沽名釣譽之徒,他揹負着父親的血仇,絕不是麾下將領所想的那樣,只是爲了讓蕭幹記住他在幽州一戰的功勞。
蕭乾親自解下水囊,倒水給張楚劍洗了一把臉,而後看着後者將剩餘的水都灌入腹中。
“大王是不是也怪我太婆媽?”張楚劍在蕭乾麪前從來不矯揉造作,因爲他是個軍師,如果無法在蕭乾麪前坦誠,蕭幹又如何敢放心用他?
蕭乾沒有說話,算是默認,畢竟這樣的局面,結合他們的現狀,確實並不是很有益。
張楚劍無聲苦笑,坐在蕭乾的下首,從懷中掏出一張乾硬的風乾肉,不顧形象地撕扯着,而後緩緩開口道。
“張某隻是個死讀兵書的呆子,即便所有人都認爲大焱軍事糜爛腐朽,再無任何研究的價值,張某也沒有間斷過對大焱兵事和將領的鑽研…”
“人都說最瞭解自己的,反而是自己的敵人,這句話我是認同的,但這裡有個特例,那就是身在遼國的漢人,真正瞭解大焱軍事和將領的,不是遼人,也不是大王的奚族人,而是咱們這些北地漢人!”
“不要臉的說,咱們兼具了同胞和敵人的角色,所以如果有人瞭解种師道,那麼必定是咱們這些北地漢人。”
說到此處,張楚劍朝蕭幹掃了一眼,後者已經全然沒有當初的不滿,將自己的酒囊遞給了張楚劍,朝張楚劍這邊挪了挪。
張楚劍喝了一口酒,繼續說道:“張某不知种師道是否留了後手,但以我對他的瞭解,沒有完全準備,這個求穩了一輩子的老傢伙,絕對不可能在幽州孤注一擲!”
“後手?你是擔心…”蕭乾的表情凝重起來,他下意識往居庸關的方向遙望了一眼。
“唉…所有人都覺着,這些軍械該丟掉,反正居庸關周遭有的是山石木林,到時候就地取材,再造出來便是了,可萬一咱們連居庸關都回不去了呢?”
蕭幹心頭大震,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不可能的,南朝大軍全都涌到大定府去了,那是他們千古功業,沒有人不想贏,也沒有人不想搶,除了种師道,誰還會留下來?我就不信大焱還有另一個种師道!”
蕭幹說得並非全無道理,如果大焱再涌現出幾個像种師道這樣的人,也就不會數十年來一直被遼國打壓欺辱,只能靠歲幣來維持和平了。
張楚劍苦笑一聲,意味深長地直視着蕭幹,而後冷峻凝重地說了一句:“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
他無法看到戰爭的全貌,卻能夠通過种師道這樣的將帥,看出事出無常必有妖,這就是謀士的天賦和嗅覺。
他不知道种師道佈下了什麼陰謀,卻知道對方肯定有後手準備,而後手準備的最佳位置,自然就是居庸關。
也就是說,雖然他仍舊想不出种師道還有什麼將領和軍隊可用,但他心裡已經確定了七八分,种師道對居庸關,肯定已經開始有所動作了!
甚至於他心裡隱約能夠感受到,居庸關怕是保不住,他纔會冒着這麼大的怨氣,也要將這些軍械運送回來。
因爲一旦失去了居庸關,那麼這些器械,就是他們將居庸關奪回來的最重要資本,又如何能夠丟棄?
想通了這一切之後,蕭幹終於沉默了。
在決意攻打幽州之前,其實蕭乾和張楚劍就已經想過這個問題,他們甚至還考慮過,是否該留下一部分人來守住居庸關。
只不過審視全局之後,蕭幹認爲此舉並無必要,且不說童貫已經抽空了北伐軍的兵力,單說北伐軍在
幽燕還未站穩腳跟,大軍北上大定府之後,根本就沒有成型的軍隊足以威脅居庸關。
不過他最終還是按照張楚劍的建議,留了部分人馬在關上,只是留下來的,絕不可能是精銳部隊,因爲他們對攻城戰有着天生的劣勢,幽州又是出了名的堅城,如果不能調集全部精銳力量,想要打下幽州並不太可能。
他們之所以不分晝夜地強攻幽州,就是爲了能夠儘快趕回居庸關的老巢,之所以想要丟棄輜重來獲取行軍速度,也是在擔心着居庸關。
如今想起來,張楚劍難不成在出徵之前,就已經未慮勝而先慮敗,考慮到了居庸關有可能出現的危機?
念及此處,連蕭幹都不由感嘆,若論智慧,無論是遼人,奚族人,還是女真人,終究還是比不過漢人啊…
若果情況真如張楚劍預言這般,那麼居庸關此時應該早已失陷敵手了吧,畢竟他們在幽州耽擱了這麼多天。
一想到被幽州的老將种師道拖延了這麼長時間,軍隊死傷過半卻毫無所得,連老巢居庸關都要被偷掉,蕭幹心裡既有憤怒,又有無奈。
曾幾何時,大焱的軍隊已經強大到了這等地步?
北伐大軍攻打大定府,或許還有人說是趁火打劫,如今遼國舉全國之兵近乎七十萬,要與女真人決一死戰,大焱北伐軍想要趁火打劫,分一杯羹,稍有點膽氣,也就能夠成事了,更何況童貫麾下還有三十萬精兵。
如果想要自我安慰一番,這也算是個極好的藉口,但蕭幹卻無法找到理由來安慰自己。
因爲种師道並沒有趁火打劫,他憑着一座城,憑着一萬西軍老卒,讓戰無不勝的六軍大王蕭幹,統兵七萬有餘的蕭幹,裹足不前,硬生生被阻在了幽州的城門之前!
他甚至連城門都沒有攻破,最後還是視死如歸的种師道,主動開城與之死戰,而素來不畏死戰的遼人軍隊,竟然在他蕭乾的帶領下,退縮了!
蕭幹可以將之當成爲謀求自立王國的隱忍權宜,也可以將之當成戰略上的轉移,但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了一個事實,他確實敗在了种師道的手上!
手握七萬重病的他,敗在了只有一萬老卒的种師道手裡頭!
這也是他一路上鬱鬱寡歡,對身邊的事情提不起興趣的最主要原因,難道遼國真的走到了窮途末路,而大焱真的要重新崛起了嗎?
不,他可以不管遼國的存亡,但他不能放棄爲奚族人建立屬於自己王國的信念!
幽州可以不要,但居庸關,絕對不能丟!
蕭幹雙眸陡然爆發出鬥志,彷彿再度點燃了戰鬥的熱血,他將右拳敲在胸上,朝張楚劍行禮道謝,而後親自督促軍隊,加快了速度,往居庸關而去!
大雨雖然停歇了,但陰雲密佈的天空並沒有因此而放晴,似乎仍舊在醞釀着雨意,似乎要將一整年的雨,都放在這幾天來傾瀉一般。
那陰雲籠罩的遠方地平線上,漸漸出現一些山嶽的幻影,彷彿在召喚着蕭乾的大軍,也彷彿在警告着,讓他們不要靠近。
雨後的水汽充斥在空氣之中,潮溼得很,遙遙裡似乎傳來了金戈鐵馬的聲音,就像無數上古英靈在哭泣,彷彿有無數雙眼睛,充滿了悲憫地俯瞰着蕭乾的軍隊。
彷彿這陰雲之下的泥濘之路,通往寒冷死亡,和無盡的黑暗,風吹起蕭幹大軍的狼旗,像一杆杆,招魂的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