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嘶嘶,冷雨悽悽,思凡樓已不復當初的熱鬧,正所謂門樓冷冷紅燈黯,恩客稀稀煙火殘,自打方臘賊軍開始攻城之後,便少有人到青樓楚館尋歡作樂。
而方臘賊軍入城之後的一段時日,這些暴軍便忙着四處燒殺掠奪,禍害的都是乾淨清白的良家女兒,雖然也有很多人將主意打到了煙花之地,但思凡樓和白玉樓等作爲杭州的門面,在方七佛的授意下,完整地得到了保護。
這也其實不太難以理解,因爲無論是方臘方七佛亦或者是婁敏中等人,他們的思想境界要比尋常兵士要高太多。
方臘想要建國稱帝,方七佛婁敏中想要成爲從龍有功的開國元老,目光決定手段,他們需要保護杭州的一些基礎框架,因爲杭州會是他們今後的“國都”。
他們需要更多的文化支撐,不想讓人說他們是一幫不成事的泥腿子。
想要做成這件事,便需要讀書人來幫忙,而在他們看來,才子佳人的典故已經深入人心,有了讀書人不行,還得有青樓,有佳人。
爲了體現自己禮賢下士,又爲了慶祝聖公軍成功“解放”杭州城,更是爲了見一見豔名遠播的虞白芍,方七佛便在思凡樓擺下了盛宴,邀請軍中諸多將領,以及杭州的讀書人代表,一同見證聖公軍的豐功偉業。
在方七佛等人前往思凡樓的同時,孟璜仍舊在流民營之中四處躲藏,期間更是與巡邏軍士發生了數次的拼鬥廝殺,這纔來到了流民營深處,得到了喘息之機。
這種搜捕行動在流民營屢見不鮮,方臘軍未入城之前,杭州府的餘海也曾經帶着諸多公差,四處搜捕方臘軍的探子細作,杭州易主之後,這類事件更是成爲了家常便飯,流民們早已見慣不怪了。
而這一次動靜似乎鬧得太大,巡邏軍士都死了好幾個,受傷的更是觸目驚心,以致於整個流民營都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方臘的巡邏軍士見得袍澤死傷,也是動了真火,呼了諸多援軍,大有將整座流民營掀翻的架勢,一支五人隊很快就發現了點點血跡,而後順藤摸瓜,終於找到了窮途末路的孟璜!
此時的孟璜已經精疲力竭,他雖然頗有勇力,到底是單槍匹馬,雙拳難敵四手,新舊傷口不斷拉扯,苦不堪言,也不知多少次想要放棄,一死了之。
可當他看到巡邏軍士出現在眼前,卻仍舊從內心深處爆發出仇恨的怒火,燃燒着最後一絲絲從枯竭的身體之中壓榨出來的力氣!
手中的鋒刃已經卷曲,孟璜一雙眸子在夜色之中發亮,雨水打落在刀刃上,發出叮叮的清脆聲。
這支五人小隊也是個中翹楚,都是因爲傷及無辜百姓而被軍師從精銳部隊之中驅逐出來的,加入巡邏隊本就多有不情不願,一想到巡邏隊竟然被一個垂死掙扎的漢子攪得天翻地覆,便氣不打一處來,抽刀就圍了上去。
他們都是戰場上的袍澤,有着生死相依的默契,戰鬥力也絕非尋常巡邏軍士所能比擬,一上手便是狠辣至極的戰陣配合攻擊!
孟璜乃正規軍中的校尉長官,對這種軍陣打法並不陌生,甚至很清楚地知曉這支小隊的破綻,若說他狀態正常,想要從這五人的圍攻之中逃脫,並非什麼難事。
可如今他卻身負重傷,又耗盡了力氣,三五回合下來,手臂便添了新傷,要命的是一個不吃力,手中長刀竟然也被磕飛了出去!
那些個軍士也是老兵油子,得了便宜又怎肯放過機會,其中一人起腳踢在孟璜心窩處,後者倒飛出去,撞在雨水泡溼了的破壁之上,矮牆轟然倒塌,露出一個不大的小院子來。
第二個軍士緊隨而至,手起刀落,就要將孟璜的手腳給卸下來!
孟璜頭暈目眩,全身乏力,掙扎着卻起不來,看着那一道寒芒即將落下,反而釋然地咧嘴笑了,想想他到底是個好漢子,這人生一遭走得也值了。
生死一線之際,那倒塌的矮牆後面,院子裡的房間突然亮起了燈,其餘四名軍士只是分神掃了一眼,沒有跟上同伴的腳步,已經看到一條人影斜斜裡竄了出來!
“老五小心!”
四人驚呼一聲,同時揮刀向前,那高大的人影卻已經將軍士的刀劈飛出去,救下了孟璜!
那軍士的腰刀被劈飛,還未來得及應付,已經被突然出現的高大漢子一肩膀靠飛了出去!
四名同伴蜂擁而上,那高大漢子卻渾然不懼,不退反進,或用刀背,或用刀柄,或用刀刃橫拍,居然眨眼間將四名軍士打倒在地,軍士的刀刃全數打飛出去,倒插於地上!
五名軍士猛然起身,卻不敢輕舉妄動,因爲這高大漢子太過熟悉他們的戰陣,似乎將每一處破綻都看的清清楚楚!
爲首的軍士看着雨幕之中那高大的身影,突然身子一僵,喉嚨發澀地驚問道。
“石…石大頭領?對!你就是石大頭領!俺是常壯!大頭領可記得厚土旗的常壯麼!”
其餘軍士一聽說這高大漢子便是聖公麾下第一高手石寶,心中也是驚喜不已,但很快便又涌出更爲複雜的情緒來,或憤怒,或失望,或惋惜。
原因無他,眼下石寶已經叛出聖公軍,重歸明使的光明旗下,聽軍中老人說,這次是東方青龍法王親自出馬,殺死軍中十餘位重要人物的,便是那位撒白魔法王!
“你們走吧。”石寶的聲音很低沉,抓住孟璜的腰帶,一把拎起來就要走,根本沒給這五名軍士一個正臉,或許他也覺得自己再無顏面對這些老弟兄了吧。
看着石寶那蕭索而孤獨的背影,這些個軍士心裡也有着說不出的憂傷。
他們跟石寶一樣,都是出自於摩尼教,也曾經自認爲是最爲忠誠的教衆,願意爲聖教奉獻自己的一生。
可方臘篡奪了教主之位後,他們又不得不聽命於方臘,也只有石寶等少數人,選擇了寧死不屈,並沒有將方臘當成正統傳承的教主。
他們也清楚,剛纔的一番廝殺,如果不是石寶手下留情,他們早已身首異處,不過這也讓他們感受到了石寶的變化。
若換成以前的石寶,大夥兒可曾見過有誰能夠在石寶大頭領手底下留得活口?
那標長嘴脣翕動了許久,眼看着石寶就要離開視野,他連忙追了上去,直到石寶停下腳步,他纔不敢再往前。
“大…頭領…巡邏隊的人馬上會來這一片搜捕,你可…可以儘量往北邊轉移,那邊沒太多人手…”
標長說完,便咬着牙低着頭,彷彿做了錯事的孩童,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以石寶的身份而言,眼下他這樣的舉動,無異於通敵,若被知曉,是要被斬首示衆的!
石寶仍舊面無表情,但他卻轉過身來,肋下夾着同樣健碩的孟璜,卻像夾了個枕頭那麼輕鬆隨意。
他那如山嶽一般高大的身影來到了標長常壯的面前,本是從百殺戰場之中磨礪出來的標長,卻彷彿巨人腳下的一朵太陽花那般嬌小。
石寶看着這個老部下,擡了擡手,終於還是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道出兩個字來:“保重。”
身後的弟兄們都走到標長的身邊,看着這位曾經的石大頭領消失於夜雨之中,心中說不出的憋悶和傷感。
“到底爲什麼會這樣?”或許這是他們心中的同一個疑問,在理想和人生方面,他們沒有太多的思考,因爲在這個戰亂的年代,他們所思考的只有一個問題,從來都只有一個問題,那便是如何才能活下去。
是石寶大頭領教會了他們生存之道,可當他們坐擁杭州,喝最烈的酒,睡最美的女人,享受生活帶來的快感之時,石大頭領卻又變成了他們的敵人。
這是讓人很難以接受的一件事情,從別人口中聽到,和自己親身體會,從來都是兩碼事,真切感受到這種無奈和傷感,他們纔會真正思考,除了生存,還有什麼,是值得他們用命去珍視的。
這是一顆種子,種在他們的靈魂深處,或許某一天會發芽狀大,或許從石寶轉身的那一顆開始,這種子便凋零敗壞了,可仍舊有着一種希望在裡面。
標長抹了一把臉,冰冷的是雨水,滾熱的是眼淚,他們默默地相視一眼,而後原路返回,不再搜索。
而另一邊,石寶躲在暗處,直到這幾個部下離開,他才重新拎起孟璜,在夜雨之中疾行,回到了蘇牧等人藏身的小院。
一口溫熱的湯水灌入口中,孟璜下意識吞嚥,感受到了湯水的美味,眼睛都沒睜開,就捧着碗,顧不得湯水還滾燙,就骨碌碌一飲而盡。
當他恢復了些許元氣,醒過來之後,看到了坐在椅子上那個讓他意想不到的人。
是蘇牧!
他的心裡是欣喜的,畢竟蘇牧也算是他的袍澤,畢竟蘇牧也是個能謀劃能打仗能服人的好男兒,雖然他不太願意去承認,可當一路上他拼死關照着的宋知謙最終選擇了投靠方臘,他才接受了這個現實。
有些人或許讓你感到厭惡,並不合你胃口,也相互看不對眼,但並不妨礙你真心去敬佩他。
眼下的孟璜就有這樣的想法。
“其他人呢?”
面對孟璜的問話,蘇牧只能皺眉搖搖頭,孟璜也只能輕嘆一聲,而後吃了些小米粥,這才慢慢地睡了過去。
他真的太累了。
不是因爲戰場上的死裡逃生,也不是因爲在城內逃亡一次次的搏殺,而是思考宋知謙投靠方臘的理由,這種思考幾乎耗盡了他的心力,相比於體力上的消耗和傷痛,這種背叛,讓他很累。
而在杭州城之中,每天都有很多“宋知謙”,做着這些讓人想不通,卻又好像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便是戰爭,它從來不講理,卻又總是光明正大地佔據着大道理,讓人不明白,徒留傷痛,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