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城外的叛軍並沒有舉火,也不需要舉火,並非他們想要夜襲杭州,而是因爲軍師方七佛的授意。
雖然有大雪的映照,但無星無月,夜間的能見度並不高,軍士們也不明白軍師的意圖,除了方臘等少數將領,很少人能明白軍師的作戰意圖。
但他們心裡卻很清楚,他們並不需要明白,他們只需要執行,無條件地去執行,因爲這一路上,軍師已經帶領他們取得了不下十場大勝!
南方的叛亂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可以說已經撼動了大焱的小半壁江山,但能夠傳入百姓耳中的消息卻並不多,很多官員和百姓也都仍舊沉迷在太平盛世當中,只以爲方臘軍只不過是烏合之衆。
然而杭州城頭的關少平等一衆要員,遙遙望着黑暗之中那數之不盡的叛軍,彷彿城池前方,被無數頭冥間釋放出來的兇獸盯着一般,讓人心頭直髮寒!
朝廷的平叛大軍還未南下,爲了抵抗叛軍的攻打,杭州各方都在努力備戰,他們以爲自己已經付出足夠多,總能夠拼到援軍的到來。
可黑暗之中靜默着的數萬大軍,縱然有馬屁的嘶鳴和響鼻,卻已經被肅殺的軍氣所湮沒!
沒人能夠想到方臘軍會如此的紀律嚴明,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之內,軍師方七佛便將這支大軍,鍛造成了鋼鐵之師!
他們的裝備或許不行,許多人甚至連像樣的刀劍甲衣都沒有,馬匹更是少得可憐,騎軍的規模也不大,但每個軍士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視死如歸,卻讓人望而生畏!
許多人都在說叛軍慘無人道,沿途燒殺掠奪,就算尋常平民也沒有放過,所過之處必定生靈塗炭。
然而他們卻忘記了一個事實,叛軍之中除了管理層和中高層的一些骨幹出自於摩尼教之外,數量最大的基層,卻幾乎全部來自於受苦受難的平民!
存在即有理,方臘能夠得到民心支持,能夠從小小的青溪崛起,與勞苦百姓的一呼百應是密不可分的,且不說他提出的是“法平等,無有高下”是否能夠始終如一的貫徹下去,起碼他給了這些身處水深火熱的百姓一樣東西,希望。
在醉臥風月的太平盛世之中,“希望”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可在金戈鐵馬的亂世之中,“希望”卻是最奢侈的東西,或許它比不上一個窩頭更讓百姓歡喜,甚至連百姓們都無法感覺到它的存在,但百姓之所以渴望一個窩頭,就是因爲他們有着活下去的慾望,當慾望變得迫切卻又短時間無法實現,也就變成了希望。
無論如何,在飢寒交迫之時,擁有希望,便擁有活下去的勇氣,或者擁有了慷慨死去的勇氣。
這也是爲何方臘能夠在短短時間之內糾集數萬大軍,攻下江浙、安徽、江蘇南部以及江西等六州五十多縣,幾乎佔據東南半壁見山的原因!
方臘是個善於煽*動人心的天生領袖,但方七佛卻是一個老謀深算的毒士,他的偶像並非房謀杜斷,而是隋亂之時的蒲山公李密,由此可見,方七佛貴有自知又善於揚己之長。
方臘也很清楚,如果沒有方七佛,他絕對沒辦法如此迅捷地奪取摩尼教的教主之位,更不可能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裡,走到今天這一步,走到杭州城下。
夜色之中,士兵們開始安營紮寨,每個人都在做自己該做之事,看似熱鬧卻又有條不紊,士兵們靜默着,彷彿這些事情是他們出生之後第一件學會的事情。
而他們其中一些死忠,也確實將加入方臘麾下,看成自己人生之中的一次浴火重生。
方七佛微微眯着眼睛,滿意地審視着慢慢立起來的營地,不像巡視領地的老虎,反而像看着棋盤上的棋子,像看着賭桌上的籌碼。
他的坐騎只是一匹瘦馬,他的身上也並未披甲,尋常的書生袍子,外面罩着很舊卻很乾淨的大裘,鬆了馬繮,雙手籠在袖子裡。
“大概需要幾天?”方臘不知何時來到了方七佛的面前,摸了摸那匹老馬的鬃毛,順着方七佛的目光,看着杭州城問道。
早在方七佛決定留下宋知晉的時候,王寅和厲天閏等麾下大將就一直反對,堅持要將宋知晉這個青溪代知縣斬首示衆,畢竟那裡是他們的第一戰,需要振奮軍心。
可方七佛卻力排衆議,甚至有些獨斷專權地將宋知晉納爲己用,當杭州城內不斷送來關於宋知晉的消息,他們才曉得宋知晉的作用居然會如此之大,軍師的籌謀如此之高瞻遠矚。
若當初殺掉宋知晉,青溪縣只不過多了一個“翁開”罷了,非但不能振奮士氣軍心,反而成就了大焱官員的忠義之死,讓百姓們對他方臘軍產生排斥。
留下了宋知晉,他們的三百死士得以順利混入杭州城,按照方七佛的預演,只要強攻杭州數日,城內必定混亂起來,宋知晉便能夠趁虛而入,偷開城門,一旦拿下杭州,方臘軍的聲勢必將如烈火烹油、烽火燎原般一發而不可收拾。
再者,只要拿下杭州,聖公方臘便坐擁東南江山,完全可以建立屬於自己的小朝廷,稱帝登基,與北面分庭而抗禮!
若沒有方七佛這個智囊運籌帷幄,他方臘也不可能走到現在,所以就算給方七佛牽馬,方臘也並不會覺得如何屈尊紆貴,如此禮賢下士,哪怕當了聖公,仍舊沒有太多架子,他方臘又如何不得人心?
只是高層的心腹們都很知曉這其中一個關鍵的小秘密,那就是方七佛乃聖公的三弟,而且還是同父同母的親弟弟。
面對兄長的提問,方七佛也沒有立刻給出答案,他的目光之中帶着微微的擔憂,答非所問地說道。
“杭州城內兵員並不足,與我軍人數相比,實乃天地之差,那些個焱勇軍也只不過是不堪一擊的土雞瓦狗,可杭州城池畢竟高深,物質和補給也是充沛得很,天寒地凍的,若不能速戰速決,拖下去對我軍而言,並非好事...”
方臘聞言,也皺了皺眉頭,他本以爲杭州之人只懂得花天酒地,大軍開拔之前,並沒有太將杭州放在眼中,若非方七佛現在這般提醒,他也差點被自己的驕躁之心迷惑了。
他們一路所向披靡,自然搜刮了不少物質,可也收納了數萬的軍兵,這數萬人每日的用度也是一筆極爲恐怖的消耗,誠如方七佛所言,杭州必定要速戰速決,否則拖到朝廷大軍到來,形勢就不堪設想了。
若能夠在此之前拿下杭州,他們就能夠倚仗杭州的城池,與朝廷大軍對抗,杭州城內那堆積如山的財富和物資,也將爲他方臘所用,速戰速決才能夠以戰養戰,這是方七佛早在起事之前就定下的方略了。
“有宋知晉的二千多民團,再加上我們的三百死士,想要偷開城門,應該不成問題的,一旦破了口子,我軍數萬人馬勢必能夠將杭州蕩平!”
方七佛向來謹小慎微,但他方臘卻着眼於大局,此時聽到方七佛的擔憂,也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不過這些話並未能夠打消方七佛的憂慮。
他遙望着慢慢亮起來的杭州雄城,輕聲說道:“可是...石寶已經很多天沒有傳遞消息出城了...”
雖然是他方七佛招納的宋知晉,但他的性子便是如此,所謂狡兔三窟,他絕不會將勝利的希望,放在一個杭州城土生土長的富家公子身上。
所以哪怕宋知晉很積極地傳遞各種情報,但在方七佛的心中,最值得參考的,還是石寶的情報。
可從前幾天開始,石寶就停止了情報的傳遞,這也成爲了方七佛心中最大的隱患。
杭州城佔地極廣,城內守軍人員不足,不可能兼顧到城牆的每一個角落,所以想要傳遞出消息,並不是很難的事情,再加上石寶等人都是綠林高手,甚至是高手中的高手,若沒有意外發生,早就該傳遞出情報了。
事實證明方七佛的擔憂是非常有道理的,此時的石寶被宋知晉麾下好手不斷追殺,焱勇軍和杭州府的捕快也沒有絲毫的放鬆,他在杭州城便是如履薄冰,八面楚歌,寸步難行。
如今掌控三百死士的餘操爲了不至於暴露身份,也不敢藏匿石寶,只能任由這位聖公麾下四大猛將之一的高手,自生自滅,因爲石寶不在,他餘操必須牢牢掌控三百死士,不給宋知晉任何可乘之機。
然而現在的形勢卻又如同雪上加霜,石寶被追殺的同時,餘操和那三百死士之中的部分高手,已經開始陷入生死危急之中!
因爲摩尼教的餘孽終於還是進入到了杭州城,並在小半夜的時間之內,瘋狂刺殺了餘操麾下數十名好手!
在整座杭州城的人們都關注着城外叛賊大軍之時,城內的戰鬥已經打響,屠殺的遊戲之中,本該是潛伏着的獵人角色的石寶和餘操,被當成了獵殺的對象!
而杭州城東的一處小巷口,一身黑衣的女子緩緩步出,眼中充滿了殺機。
在她即將轉彎的時候,她扭頭回望了一眼,有一個書生,籠着雙袖,就站在房門前,就這麼眯着眼睛,微笑着,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