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噴着冰息的遠古兇獸,慢慢將最後一點餘暉捲入口中,本該萬家燈火的杭州城,街道上全部都是星辰一般的火把,喊殺聲和哀嚎聲不斷刺破夜空,彷彿在向上天,控訴着人間的不公。
蘇牧的小院已經寂靜無聲,房間裡沒有燈火,廳上立着一杆方天畫戟,就像一張血跡斑駁的笑臉,無情地嘲笑着方傑的敗績,真不知道匆匆趕來的呂師囊等人,見到此情此景,會是何等感想。
雅綰兒小心翼翼地走着,手裡緊緊抓着那管讓她受盡屈辱的洞簫,而洞簫的另一頭,卻抓在蘇牧的手中。
自從被義父收留之後,雅綰兒修煉了秘法,使得她的嗅覺和聽覺異於常人,終於能夠如同尋常女孩子一般,行走在這個繁華的人間。
可吃了蘇牧的藥丸之後,她發現自己的嗅覺和聽覺徹底消失了一般,那藥物就像在她的體內建起了一座牢籠,將她的嗅覺和聽覺都禁錮了起來!
如今的她就像最初那個孤苦無依的天盲女,像一個剛剛注入靈魂的嬰兒,在黑暗無邊的羊水之中,小心翼翼地探索周圍的世界。
她只能接過蘇牧伸過來的洞簫,抓住那根讓她屈辱之極的東西,跟在蘇牧的後頭。
雖然羞憤到了極點,但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當機立斷還是非常明智的。
如果剛纔她選擇與蘇牧硬拼,藥力發作之後,她連走出蘇牧的小院求救都很難辦到,更不用說回去義父那裡尋求解毒之法了。
蘇牧,或者說喬道清的毒藥,卻是有着讓人匪夷所思的詭異藥效,這種毒藥似乎能夠滲透到氣血之中,循着經脈流轉,你越是壓制和抵抗藥力,那藥力發作得越是猖獗。
這不是猜測,而是雅綰兒親身驗證的結果,也正是一次次想要將藥力逼出體外,才加速了藥效的發作,以至於現在五感盡失,淪爲蘇牧砧板上的魚肉。
此時的雅綰兒除了說話的能力之外,幾乎就變成了一個行走的人偶,有鑑於她對蘇牧的仇恨,跟蘇牧說上半句話的心情都欠奉,蘇牧也就不需要再擔心這個冰山美人兒了。
城內的混亂不堪,也給蘇牧提供了極其有利的環境,人都說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這便是燈下黑的道理。
蘇牧沒有花費太多時間,便來到了駙馬府的後門,老門子的位置極其重要,柴進自然安排了自己人來把持,見得蘇牧前來,老門子便悄無聲息將蘇牧領了進去。
如今方天定和方傑等一衆皇親國戚和元老功臣,都想着如何協助方七佛清洗聖公軍,以換取最大的權柄,根本就沒人會關注駙馬府這種地方。
柴進雖然貴爲駙馬,在朝堂上也有一定的話語分量,但他手中沒有兵權,說白了就是方臘的錢袋子之一,與武將們沒有任何利益糾葛,自然不會捲入到這場清洗之中。
只是街上混亂不堪,白日裡進宮的金芝公主也不想冒險回府,柴進也樂得自在,便召了歌姬和伶人,在後面的暖閣中吃酒玩耍子。
柴進不愧是頭號大臥底,聽得門子密報,面上卻平淡如常,若一窩蜂將這些歌姬舞*女驅散,勢必會惹人懷疑,於是他便點了一名姿色過人的領舞,才讓餘下的人散去。
駙馬爺風流倜儻,乃永樂朝的大衆情人,那領舞也是大喜過望,以爲駙馬爺想趁着公主不在府中,偷吃一下,覺着自己的人生轉折到了,便照着柴進的吩咐,洗的香噴噴地在房裡等着。
而咱們的駙馬爺出了暖閣之後,即可加快了腳步,匆匆來到了書房。
眼下杭州局勢緊張,他早知方七佛不會放過蘇牧,正苦於援助無門,高慕俠的皇城司也在暗中施救,連不願承認蘇牧身份的燕青,也都以朝歌的身份,打着太子的名號,四處尋找着援救蘇牧的機會。
沒想到蘇牧竟然活蹦亂跳地出現在自己的書房裡,還帶着方七佛的寶貝義女,雅綰兒!
柴進能混到今日的地步,也是步步爲營,如履薄冰,食不知味睡不安寢。
但他本就是個仗義疏財之人,爲了江湖道義和兄弟情誼,能夠拋家棄子的那種豪爽人,見得蘇牧前來求援,頓時大喜,抓住蘇牧的手便親熱起來。
“賢弟且寬心,我這駙馬錶面上風風光光,卻是沒人當我是根蔥,賢弟放心在此住下,待風頭過去了,哥哥便將你送出杭州,至於其他事情,有哥哥幫你操持着就好!”
蘇牧和雅綰兒身份敏感,都是方七佛最關注的人,若說留在駙馬府沒半點隱患,那是騙鬼的說話,見得柴進如此仗義,冒險相救,蘇牧只有心頭溫暖,久久不能言語。
柴進這廂纔剛剛誇下海口,那老門子又連滾帶爬地闖了進來。
“駙馬爺爺!外頭盡是官軍,說是要接郡主回去咧!”
此言一出,柴進頓時臉色尷尬,蘇牧也是哭笑不得,他是如何都想不明白,方七佛的人爲何如此精準地尋了上來?
這柴進倒是個有見識的老江湖,聽得蘇牧說給雅綰兒服了毒,隔絕了她的五感,蘇牧又是個精靈人,斷然不可能讓雅綰兒沿途留下什麼線索。
短暫思索了一番,柴進似乎想起了什麼來,稍稍湊過來,往雅綰兒身上一嗅,便知曉原因了。
“遭了!這是千里追魂!”
雅綰兒整日跟着蘇牧,蘇牧早已習慣了她身上那淡淡又醉人的體香,一時半會沒能往這方面想,一聽柴進開口,便醒悟了過來。
這千里追魂乃是江湖綠林之中一種極其高明的手段,雅綰兒乃方七佛的心頭肉,必定長期服用香丸,這些香丸的藥力慢慢滲透到身體各處,便形成了雅綰兒自然而然的體香。
如果雅綰兒失蹤了,那麼方七佛便可利用經過訓練的小狗或者其他小獸,嗅聞着異香,追蹤過來!
雅綰兒看不見聽不到,但卻能夠從洞簫的顫抖之中,感受到蘇牧的慌亂,心思細膩到了極點的她,很快便露出笑容來,一定是義父的人追上來了!
柴進到底是個文若磐石的人,經過了短暫的驚訝之後,很快便淡定了下來。
“一定是賢弟的毒藥激發了雅綰兒體內的香丸氣息,否則他們不可能這麼快追上來…”
蘇牧眉頭舒展開來,輕笑道:“哥哥肩負着平叛大事,又有梁山上的弟兄需要照料,當以大局爲重,蘇某便不叨擾了。”
柴進聞言,頓時大怒:“賢弟莫要罵我!將我柴進看成了什麼不當人的腌臢貨色!”
見得柴進如此,蘇牧也不好再說什麼,柴進略略沉思,便向老門子吩咐道。
“帶上幾牀被子和一些吃食,將我家弟弟和郡主藏入冰窖暫避,那冰窖密封嚴實,又隔絕氣味,他們是如何都不可能找得到的!”
老門子知曉自家主子的脾氣,當即去準備保暖的被子和吃食,蘇牧卻皺眉道:“小弟拍屁股一走倒是輕鬆灑意,哥哥當如何解釋?”
柴進這等老狐狸,在賊窩裡當頭號大臥底,又豈能想不到這一點,就算將人藏了起來,也要有個說法,不然別個掘地三尺,終究還是要將蘇牧給挖出來的!
念及此處,他指着蘇牧背後的雙刀說道:“賢弟借刀一用。”
不待蘇牧迴應,柴進閃電出手,但見得一道光影劃過,他已經抽刀在手,手腕一轉,蘇牧的短刃在他手中滴溜溜打轉,而後柴進倒握鋒刃,噗嗤一聲便在自己胸膛上劃了一大道口子!
若是裝模作樣騙人,大抵在手臂大腿甚至屁股這種皮糙肉厚的地方開個刀,做做樣子也便罷了。
偏生柴進這種大臥底,已經將假戲真做修煉到了極致,深知不對自己狠一點,根本騙不到人,這一刀下去,便在自己胸膛上留下了如此駭人的一道傷!
“大哥!”
蘇牧這次是真的被感動到了。
他也看水滸,也看一些兄弟義氣的東西,可他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地感受過。
說到底,他跟柴進不過是數面之緣,柴進對他沒有任何懷疑,反而相信他,支持他,這種無私的仗義,近乎愚蠢的義氣,讓蘇牧終於見識到了這個時代的江湖,是怎麼個讓人魂牽夢繞蕩氣迴腸!
“閒話不必多提,賢弟快躲起來!外頭一切有哥哥擔着!”
柴進還想說些什麼,卻察覺到側門那處紗帳有些異動,心思飛轉,便一腳踢在了蘇牧的身上,大喊道:“好個賊廝!哪裡走!”
蘇牧也是心領神會,一邊帶着雅綰兒往冰窖方向走,一邊大罵道:“你個倒插門的白臉兒,竟還有幾分膽色,你給我等着!”
口中這般罵着,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
柴進卻能夠感受到蘇牧罵聲中的感激,呵呵一笑,看着雅綰兒那婀娜曼妙的背影,想着蘇牧與她孤男寡女,在冰窖這種密閉空間裡,不由一陣陣羨慕。
哈,這纔是草莽梟雄,該有的氣度!
“叮!”
他彈了彈那柄短劍的鋒刃,不由爽朗一笑:“果然是柄好刀!”
這句也不知是在贊刀,還是贊刀的主人,只是他胸膛的血,仍舊在汩汩流出來。
側門紗帳那邊的人終於奔了過來,竟是那領舞的女子,久久不見駙馬爺來翻雲覆雨,心裡頭**難耐,便尋了過來,沒想到竟然撞着了歹徒行兇!
“來人啊!來人啊!駙馬爺爺受傷了!快來人!”
柴進故作虛弱,慢悠悠倒入美人懷中,整座駙馬府頓時亂了起來,而門外的官軍,也趁勢衝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