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道的陽光將那甲板曬得滾燙,無論是甲板之上還是甲板之下,都是熱氣蒸騰,這種溫度之下,沒有哪個人可以在陽光的直射下堅持很長時間。
樸昌秀滿頭是汗的從船艙裡登上甲板,手裡提着幾根竹竿,身後還跟着另一名水手,肩上扛着一捆帆布,兩人登上甲板之後,立刻也投入到遮陽棚的搭建工作中去。
現在,樸昌秀是一名合格的水手,爲了謀得這個工作,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在一艘華人船東的漁船上做漁工,並利用這個機會學會了熟練的福建話,當蘇門達臘當地的一家華人創辦的輪船運輸公司開始招募熟練水手的時候,樸昌秀終於得到了這個既體面又收入可觀的工作,而且一干就是差不多一年時間。
作爲一名混在南洋的朝鮮僑民,樸昌秀是幸運的,畢竟,比起那些現在仍在碼頭上扛麻袋的朝鮮同胞,現在的樸昌秀已經不必再爲高利貸而發愁了,實際上,在上個月他已經還清了全部的高利貸,而現在,他正在忙着將全家人從釜山遷到蘇門達臘這邊定居。
爲了使全家在南洋團聚,樸昌秀最近幹起活是更賣力了,爲了多掙工錢,他甚至願意去那些設備老化、船體鏽蝕很嚴重的輪船上做水手,而這種工作往往意味着高風險,也正因此,收入也比其它輪船的水手高一些,而現在,樸昌秀所在的這艘輪船就是一艘已經快報廢的船,是船東從法國商人手裡購買的舊船,船體是鋼製,但是甲板之上的建築卻是木製,也正因此,當荷蘭軍艦那顆炮彈擊中上層建築之後,那些木製的建築就着起了火,並最終摧毀了建築的主體部分,如果不是船員和水手們拼命撲滅了火焰的話,恐怕整艘輪船已經沉沒了。
現在,由於輪船的上層建築多半被大火摧毀,所以只能搭建起遮陽棚,否則的話,將有更多的人在赤道陽光的曝曬下倒下。
這艘輪船叫做“爪哇”號,現在船上的乘客也多半是從爪哇島過來的華僑,他們是準備移民到蘇門達臘本島的,因爲相比爪哇,蘇門達臘纔是現在南洋華人的樂園,按照原來的航行計劃,這艘“爪哇”號輪船將由爪哇島直航蘇門達臘,港是巴達維亞,目的地港就是蘇門達臘首府巨港市。
但是“爪哇”號並沒有如期抵達巨港市,就在輪船航行到邦加島以南海域的時候,碰見了一艘荷蘭炮艦,荷蘭炮艦當時就向“爪哇”號打旗,命令“爪哇”號立即返航,否則就要開炮,“爪哇”號的船長本來就有些猶豫,而輪船上的乘客多數也反對返航爪哇,於是,這艘破舊不堪的輪船就沒有理會荷蘭軍艦的旗語,繼續向蘇門達臘本島航行。
荷蘭軍艦見“爪哇”號不聽命令,立刻加大馬力追了上去,並以軍艦上的艦炮轟擊,其中一顆炮彈擊中了“爪哇”號的艦橋和駕駛艙,當場就將船長打死,而且引燃了輪船的上層建築,最終迫使這艘滿載華人移民的輪船停止了前進,之後,荷蘭軍艦就一直圍着“爪哇”號兜圈,既不上前營救,也不將船拖走,只是旁觀“爪哇”號上的船員和水手在甲板上大喊大叫的滅火,當“爪哇”號輪船上的大火熄滅之後,那艘荷蘭炮艦才靠了過去,派遣水兵登上“爪哇”號,強行將輪船拖帶航行,並最終將“爪哇”號拖到了邦加島勿裡洋港,並勒令“爪哇”號就在勿裡洋港停泊,但是同時又不許船上的任何人下船。
就這樣,從昨天下午開始,“爪哇”號上的船員和水手以及那些乘客就一直被軟禁在船上,又飢又渴,而且都很恐懼,不知道荷蘭人將怎麼對付他們。
晚上還好說,無論是船艙裡還是甲板上,都有海風吹着,可是白天太陽一出來,這船艙裡就熱得呆不下去了,人們只能登上甲板,但是甲板上陽光強烈,又無建築可以容身,因此,船員和水手們只好在甲板上搭建起遮陽棚,以供乘客們躲避那熾熱的陽光。
由於船長已經被荷蘭軍艦的炮彈炸死,現在輪船由一名大副指揮,正是在大副的指揮下,樸昌秀才負責將竹竿從船艙裡拿到甲板上,以搭建遮陽棚。
現在遮陽棚已經基本完工,就差收尾工作了,很快,樸昌秀將那幾根竹竿固定在甲板上,並協助水手將帆布搭了上去,然後,遮陽棚就算是正式完工了。
樸昌秀拿起脖子上搭着的那條毛巾,擦了把臉上的汗,然後擡起頭,向岸上張望,在那邊的碼頭上,他可以看見那艘正在補給煤炭的荷蘭炮艦,昨天下午,就是那艘軍艦攔截了“爪哇”號,並用軍艦上的艦炮摧毀了“爪哇”號的上層建築。
與此同時,碼頭上還可以看見幾輛四輪馬車,其中的一輛馬車上挑着一面五色旗,卻是中國駐勿裡洋領事館的外交馬車,昨天,那輛馬車就載着領事先生趕到了碼頭,經過一番交涉,領事先生被允許登上“爪哇”號看望那些擁有中國國籍的華僑,當時,領事先生答應華僑們儘快解決“爪哇”號被扣留問題,之後,領事先生又上了岸,繼續與荷蘭當局進行交涉,同時向國內拍發電報,告之外務部“爪哇號事件”的詳細經過,以及荷蘭當局的說辭,今天,領事先生一大早又趕到碼頭,派人給船上的華僑送去食物和飲水,同時告訴僑民們,不必擔心,中國的中樞政府正在就此事件與荷蘭駐華使館進行交涉。
荷蘭當局扣押“爪哇”號的藉口是該船航行不安全,這艘舊船本來早已過了報廢年限,可是現在依舊被用於運輸移民,所以,荷蘭當局扣押該船,認爲他們也是“爲了華僑的安全着想”,至於爲什麼遲遲不允許船上的乘客和船員離船,荷蘭當局則拿出了“檢疫”的藉口,雖然他們也明知這艘輪船的始發港是巴達維亞,那裡根本就沒有發生瘟疫。
無論怎麼說,都無法改變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在“爪哇號事件”中,荷蘭軍艦開了炮,而由於“爪哇”號上的乘客是華僑,其中多數人都擁有中國國籍,所以,從國際法的角度來看,荷蘭軍艦的這幾炮存在潛在的外交風險,既可以看作是在向一艘註冊於荷蘭東印度羣島殖民地的民用船隻開火,但是也可以看作是在向一羣中國公民開火,到底事件最後的性質該如何確定,這就要看中國與荷蘭兩國政府是否打算將這一事件升級爲戰爭行爲了。
樸昌秀有些沮喪,本來這一趟航程他可以掙一筆很可觀的工錢的,但是現在,船隻被毀,船東肯定不會將這筆損失記在輪船公司的帳目上,只能剋扣船員和水手的工錢,所以,樸昌秀這一趟航程的工錢恐怕是與那甲板上的建築一樣化爲風中的灰燼了。
雖然沮喪,但是樸昌秀還是期待這一事件儘快結束,否則的話,等他的家人從朝鮮半島趕到南洋之後,恐怕沒有足夠的錢應付生活,畢竟,現在的蘇門達臘島上新移民越來越多,房租、糧食、蔬菜、會費都在看漲,惟獨工錢漲不上去,人工是越來越便宜,在這裡討生活也是越來越不容易了。
一名船員從船艙裡提上來一桶涼開水,甲板上的乘客們一擁而上,開始爭搶飲水,這使甲板上的秩序一時有些混亂,那名指揮船員的大副不得不命令甲板上的人都排隊,而樸昌秀和幾名船員則負責維持秩序。
沒等船員們將這桶涼開水分配完畢,突然聽見幾聲長長的汽笛從港口外海傳來,這汽笛聲與普通輪船的截然不同,顯然是軍艦,而且似乎不止一艘。
“中國海軍過來了!中國海軍過來了!”
一名站在駕駛艙殘存建築上的水手大聲喊了幾句,話音未落,又是幾聲長長的汽笛,然後,“爪哇”號上的乘客與船員就聽見了碼頭那邊傳來的軍號聲,以及電鈴聲,熟悉荷蘭軍隊規章制度的人一聽就知道,這表明港口的荷蘭駐軍即將進入戒備狀態。
與此同時,那艘正在碼頭那邊補給煤炭的荷蘭炮艦也急忙鬆開了纜繩,並開始起錨,鍋爐也開始加壓升汽,煙囪裡噴出滾滾黑煙,鳴着汽笛,緩緩離開了碼頭,向港口外頭駛去。
看着那艘荷蘭軍艦駛出港口,“爪哇”號上的華僑與船員們都非常驚訝,樸昌秀急忙登上輪船駕駛艙的殘存建築,從那名水手手裡接過望遠鏡,向港口外海眺望。
望遠鏡的鏡頭裡出現了幾艘軍艦,正由西向東魚貫航行,船上的五色旗迎風飄揚,那海面上也是黑煙滾滾,所有的炮塔全部轉向,炮口對準了南邊的海面。
海面之上不僅僅只有那幾艘中艦,就在中艦的南邊海面上,還尾隨着兩艘荷蘭軍艦,兩支艦隊航行方向相同,而且顯然都是擺出了開戰的架勢。
樸昌秀很是好奇,他以前從來沒有目睹過海戰,今天上午中國領事先生趕到“爪哇”號上的時候,曾經告訴過船員們,如果荷蘭當局堅持不同意釋放“爪哇”號上被拘禁的中國公民的話,那麼中國中樞政府不排除採取武力行動,以保護國民權利,維護國家尊嚴。
現在,那支中國海軍艦隊和那支尾隨而來的荷蘭艦隊已是嚴陣以待,誰也不知道是不是會爆發海戰,樸昌秀現在只能祈禱,一旦開戰,這艘“爪哇”號輪船上的船員和乘客不會遭到戰火波及,畢竟,他們是平民,不是軍人,而且更重要的是,樸昌秀和船上的幾名船員根本連中國公民都不是,他們是所謂的“蘇門達臘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