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她的話, 鳳樓不禁笑了笑。
李大娘端來水盆,鳳樓淨手,在月喚身邊坐下, 伸手取一塊西瓜, 看看面前專心吃西瓜吐瓜子兒的月喚,跟着咬下一口,心便也跟着靜了下來。一塊西瓜吃完, 問道:“東西收拾了沒有?”
月喚雖然被禁足, 但李大娘是什麼人?且她一家子也都在溫家當差,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家中翻天覆地,她們這裡斷沒有不知道的道理。
果然, 月喚聽他這樣問,紅着臉,垂下頭, 赧然而笑:“我金銀細軟一概沒有, 就剩些衣物傢什, 收拾起來快得很,不慌。”
鳳樓對她這個模樣兒甚是滿意,自從上回在安徽遇見攔路搶劫的強盜時起, 他便知道, 眼前這貨是個有氣性也有擔當的。平時看她只愛玩耍吃喝,天真裡帶着些傻氣的樣子,但一到遇到事情的時候, 和他另兩個老婆一比,高低立判。對於相人,他溫鳳樓的眼光怎麼可能會錯?只可惜,遇見得有些晚了,若是在美嬋之前遇見她,若是……多想無益,現在就已經很好了。
鳳樓吃完一片西瓜,又去拿枇杷,她看見了,忙告訴他說:“你手上這只不甜,要挑扁一些的,皮上有斑的。”
鳳樓依言挑了一隻看着不怎麼圓,且表皮上有斑的枇杷,剝開來一吃,果然酸甜適口。兩隻枇杷吃好,鳳樓擦擦手,交代她說:“我後天便要啓程去雲南,你明天跟老太太去桐城。到那邊,嘴甜一些,只管討老太太一個人喜歡就成。”
月喚點頭應是。鳳樓又道:“香梨爲人乖覺,事不關己,一般不會多事。再者,有老太太在,她也不敢拿你怎麼樣,就算她敢,你身邊還有李大娘在。只有美嬋……她脾性不好,心裡藏不住事情,什麼都擺在臉上,心也不見得有多壞,若是又故意與你爲難,你不去理她便是,不要與她爭吵。你只消記住一句話: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她點頭:“記下了。”
“馬吊牌也不要再打了。”
“知道啦,放心好了。”
“若是不聽話,再跑去賭呢?”
她吐出一粒西瓜子兒,擡頭看他:“難道也要我剁下一根手指頭才能信我麼?”
鳳樓聽後,不禁蹙起眉頭:“怎麼和李元貴說話一個腔調了?要知道,越是說話不作數的人,越是愛賭咒發誓。賭徒的話,我向來不信。別說一根手指頭,就是剁掉一隻手掌,也只能管三天兩天。但我再三這樣叮囑你,是怕我不在的時候,你又跑出去和人家賭錢,到時出了什麼事情,沒人護着你,你怎麼辦?”
月喚西瓜一丟,用手背去揉眼皮:“知道啦,都說了不會去賭錢啦。再說,都沒有銀子了,還怎麼去賭。”
鳳樓解下荷包,遞到她手中。她擦一把手,解開來一看,裡面是一卷嶄新銀票,不禁一怔:“你給我這個幹什麼?”
鳳樓道:“這裡有五百兩,是給你傍身用的,去了桐城,那邊親戚多,時常要走動的,身上要有些銀兩才行。”
她不去接:“我不要了,你現在正是要用銀錢的時候。”
鳳樓拉過她的手,把銀票放到她手上去:“別說傻話。”
月喚手裡攥着銀票,輕聲問:“去了桐城之後,日子還和現在一樣麼?”
“自然,人都是一樣的人,只是換了地方而已。若說不同,便是溫家親族都在那邊,要打交道和走動人比這邊多了。”
月喚聽後,沉默良久,方纔問道:“你呢,你要走多久?”
鳳樓想了一想,說道:“這個說不準,總也得一年半載。”西瓜吃完,擦擦手,與她說道,“我外面還有事情,得走了,晚上再來看你。”
才站起身,即被月喚從身後抱住,月喚把頭靠在他背上:“雲南那個地方,山高水遠,你要當心,自己照料好自己。”
鳳樓回身反手將她抱住,親了親她的額發:“知道了。明天差不多就要啓程動身了,東西該收拾就收拾起來吧。”
誰知她仍然緊緊抱住他,不放他走:“我會好好過,你也要平安回來。”
鳳樓頗覺欣慰,擁她在懷,默然良久,忽然道:“我若活着回來便罷了,若是不能,你也不可以另嫁他人。”
月喚一怔,一句“爲什麼”不禁脫口而出。鳳樓卻沒有同她計較,只微微笑道:“這還用問?自然是因爲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將來,你是要與我葬在一處的。”摩挲她的面龐,凝視她的眼睛,一字一頓,溫柔說道,“否則,我即便死去,變成鬼,也放你不過。記住了?”
晚間,月喚親自動手,帶人把衣物傢什收拾妥當,又把李大娘等三人叫過來問:“你們都隨我去桐城麼?”
李大娘道:“這個還用說麼,我們本就是桐城跟過來的,這番自然還要跟回去伺候姨娘。”
靜好父母雖也是桐城跟過來的,但因年紀大了,早就不在溫府當差了,如今在守着一家小小門面,做些小生意,銀錢雖賺不到多少,但日子卻過得十分安逸,因此她不願跟去桐城,卻又捨不得月喚,是以心內爲難萬分,猶豫再三,方說道:“我若是回桐城,再想見爹孃就不是那麼容易了……但我除了姨娘,不願再給別人當差了,所以我也跟姨娘回桐城去。”
四春卻是想也不想,斬釘截鐵道:“姨娘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李大娘聽她語氣堅決,微覺詫異,讚許地看她一眼:“這麼喜歡我們姨娘麼。”
四春道:“那是自然。我總是要跟着姨娘的!”
月喚拉過她的手,笑道:“好,不論去哪裡,帶上你便是。”
晚間,等了許久,鳳樓都沒有過來。他也沒有想到自家的房屋田產鋪子等這麼快便能夠脫手。鳳台出了事情,城中早已傳得沸沸揚揚,許多大戶人家都料到溫家必定要賤價變賣鋪面田產,因此都眼巴巴等着撿便宜。果然,纔等了一兩天,溫家那邊便放出消息,要賣了。
溫家的地是好地,幾處鋪面的地段也都是頂熱鬧的地方,生意隨隨便便怎麼做,穩賺不賠的風水寶地就是。
於是不出半天,下傢俱已敲定,全都賣了出去。鳳樓與兩個管家算賬算到深夜。那些接手之人,因知溫家急需現銀,急等出手,價錢原本就定得比市價便宜許多,卻仍舊殺價砍價,是以房屋田產與鋪面加起來,統共才得了六七萬兩銀子。
管家走後,香梨留下來,問道:“這些銀子,要去桐城安家,要養活家裡的人和鋪子裡的夥計們,加起來,總有好幾十口人,所餘下的,還要用來四處打點……至於救人,還能夠麼?”
鳳樓捏了捏眉心:“車到山前必有路,不夠再想法子便是。”
“別人知道我們溫家出了事,躲都來不及,還有誰願意借銀子給我們?便是小姐那裡,成天花好稻好,這個時候,你去借借看?你那好姑父能捨得借給你五千兩就不錯了。”
鳳樓只道:“天晚了,早些回去睡吧。”纔要起身,衣袖忽被拉住。
鳳樓重新坐下,問道:“可是有事要說?”
香梨將他拉坐下,卻不急着說話,默默想了一回心事,忽然開口道:“我爹那裡,這兩年手裡也積下了一些銀子,七湊八湊,說不定還能湊出一萬之數,我去借來與你如何?”
鳳樓擡眼將她一望,這女子,精是精,在溫府管事這幾年,剋扣積攢下的銀子,竟有一萬之數,卻是好手段。香梨叫他瞧得略有些不自在,垂下頭去,低聲道:“你若看不上,便也罷了。”
鳳樓笑道:“我猜,你大約有條件對不對?”
香梨麪皮漲紅,尖聲道:“這個時候,我不離不棄,這般掏心掏肺的對你,你爲何連好好說話都不能夠?”
鳳樓道:“好,你說,我聽着。”
“你銀子要是不要?這一萬銀子,卻是我爹拼死拼活、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用來雪中送炭可以,錦上添花的事情我卻是不願做的!”
鳳樓道:“銀子自然是需要的,多多益善。我留下一二萬銀子給老太太花用養家,重新尋找鋪面,另開鋪子;其餘各處打點,只怕也要一二萬,手上如果再有五萬整數,便能做成一番事情,救下二哥一條性命也說不定。”
香梨面色這才緩和些許,抿嘴笑道:“這便好。我明早就回一趟孃家,把一萬銀子借過來,你寫個欠條給我……”
她才一說到“欠條”二字,鳳樓便笑了出來,她瞧見,立即住了口,着惱道:“又不是一百二百兩,上萬的銀子,叫你寫欠條,不是天經地義麼!再者,我說過送你了麼!”
鳳樓止了笑,道:“你說下去,我聽着呢。”
香梨便說道:“銀子明天給你,只要你答應我兩件事情,如果你能做到……”說到這裡,又看了看鳳樓的臉色。
鳳樓又笑:“做到什麼?”
“一,不能帶鍾月喚回桐城。二,小姐有意帶夫人回湖州,只是不好跟你提,你不若順水推舟,送這個人情給小姐,叫她們母女一起去湖州。”
“餘下的事情,便是將你扶正,做我溫鳳樓的正頭娘子了?”
香梨心事叫他說中,面上浮現兩團紅暈,卻還正大光明地與他直視,眼中不露一絲膽怯:“若你成了我們瞿家的正經女婿,我爹心裡一高興,這一萬兩銀子白送你,不要你還,也不是不可能。不瞞你說,我手裡也有三二千體己銀子,也全拿出來給你用。等你從雲南回來後,將來遇着合宜的女子,隨便納上幾個做姨娘,都由得你,只要不是鍾月喚就行。”
鳳樓將桌上茶杯端起,飲一口已然冷透的茶水,立起身來,微微笑道:“你也算是奇女子一個,敢想敢說,也敢做,有野心有本事,便是男子,也未必有你的膽識與手段。只可惜,我溫家,我溫鳳樓還沒有落魄到要靠妾室孃家救濟的地步。”不顧香梨漲紅面色,臨去之前,又說了一句,“那些銀子,你自己收着,萬一將來我不在了,有那麼多銀子在手,還會怕沒人明媒正禮聘你爲妻?”
已走得遠了,上聽得見瓷杯落地的聲響,以及香梨拖着哭腔的叫喊:“打人不打臉,傷人莫傷心!溫鳳樓,你休要小看人!休要欺人太甚,當我不敢麼!一個落魄紈絝而已,有什麼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