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他狠心也罷,說他冷血也罷。若非相愛,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擔負得起另一個人。許諾與子偕老,其實多可笑,沒有感情支撐,明明是無望,偏要堅持,彷彿作得了自己的主似的。
他很多時候並不能算作好男人,對女人沒有太多憐香惜玉,若他要盤算誰,管他是男是女,他可以使出一百種法子來叫他生不如死。怎麼會有女人愛上他?他幾乎要笑出來。她們大約是看上了他的皮囊,只一眼就愛到害相思病,瘋了不成!
倘或他是個花花公子,定然樂得叫女人爲他神魂顛倒。可惜他不是,他潔身自好,彷彿是在爲某個人守貞。或者這種觀念連女人們都不屑,他卻是固執的。身體跟着心走,這年月像他這樣應該是不多了。越清醒的人越冷酷,這是慣性。情感上的放任實在太奢侈,消費不起。
藍笙手指點着桌面,咧嘴道,“老天沒眼,這事叫賀蘭敏之碰上纔好,那廝九成長臉子到處顯擺,宋小姐說不定也有救了。”
容與倒不操心宋小姐的死活,說起賀蘭敏之才道,“前幾日賀蘭領着李量來府裡了,你可聽說了?”
藍笙直起了脖子,“來做什麼?”
容與吁了口氣,“藉着李量的名頭來提親,要娶暖兒。”
藍笙一聽便知道是怎麼回事,衝臺拍凳的縱起來,咬着槽牙道,“好啊,真真有膽色!我還真不信這個邪了,瞧我不把他腸子掏出來喂狗!”
左右忙把他拉住了,請他稍安勿躁。容與吹着茶葉道,“要整治他有的是時候,你貿然去了連累自己,又何必!我同老夫人知會過,諸如此類的媒妁,往後也進不了沈家大門。這上頭保得住了,暖兒深閨裡的姑娘,他要見面也不易。”
藍笙慢慢平靜下來,忖了忖道,“那葉家的婚宴怎麼辦?”
容與道,“蔚兮因着建廟的事同賀蘭結過怨,賀蘭是個清高人,我料他必定不會去,所以暖兒當是無虞的。”
藍笙跽坐着,一手撐在膝頭思量,便是賀蘭來了也不怕。他是打定主意要做護花使者的,只要不離開暖,賀蘭天大的本事也沒計奈何。反正論身份他們旗鼓相當,即使撕破臉皮,誰又保得住一定能佔便宜!
容與看着藍笙,心裡說不出的什麼滋味。他是認準了布暖了,剛纔陽城郡主來,無外乎是爲了外頭傳佈的謠言。
想起這個來他也大覺不快,布暖的意思不甚明朗,如今竟弄得和藍笙板上釘釘一般,這樣下去把路走絕了,勢必要影響她的婚配。是不是要將錯就錯把布暖許給藍笙?他又不甘心了,除了藍笙就沒有別的出路麼?雖然藍笙人品家世沒得說,可他總認爲布暖是有福之人,日後會有更好的俊傑來配她。
他懨懨把話題轉移到睦州囤兵上,時下睦州反案早就平息了,缺了戰事,對一個武將來說就有點提不起精神。指揮部署了一圈,三下兩下就把事辦完了,開始議論河源的時局,議論河源的百濟將領如何的忠心耿耿,良非川一戰嬴得如何漂亮。
原本就是在休沐期間辦公,氣氛也不那麼嚴謹,說說笑笑更像在閒聊。男人在一起,話題不一定非要圍繞軍務。越聊越開,越扯越遠,間或比較比較誰家的馬臀養得好,再誇誇誰家嬌妻美妾懂溫存,一時興起大有酒桌上論英雄的意思。
容與擺手,“我近來喝得太多,這陣子還是頤養些個,過幾日葉府辦喜事,免不了又是胡吃海喝。”
藍笙笑道,“新女婿上門也抵半子呢!可邀你做儐相?蔚兮接媳婦,人家定是棍棒伺候的,你是表兄弟又是妹夫,斷沒有不護駕的道理。”
容與只是笑,“我不愛湊那個熱鬧,觀個禮就是了。蔚兮平時專橫,吃些苦頭才能記在心上,日後加倍待人家好,也不枉捱了那頓棒子。”
大唐迎親有固定的套路,新郎官上新娘府上接人,一頓下馬威免不了。通常是裝裝樣子,並不會下死勁往狠了揍。但人家姑嫂真要和你有仇,打你個皮開肉綻,你也只有忍了,沒什麼可怨天尤人的。因爲不許生氣,也不許還手,除非這親你不想成了。
四人之中只有薊菩薩是娶過親的,便纏着問他當年吃了多少暗虧。薊菩薩抓耳撓腮道,“女婿是婦家狗,打殺無問。吃了多少虧……”他仰天長嘆,“數也數不清!虧得我練家子出身,否則真扛不住。”
衆人嘖嘖嘆,大概是他長得太難看了,姑嫂們見着瞭如五雷轟頂,決定好好收拾他,恨不得能打他個回爐重鑄,所以下了黑手。倘或換了沈大將軍這樣的,人家姑嫂疼着還來不及,哪裡就這麼忍心呢!
容與跟着笑了一陣,心下也計較,真要是娶了自己深愛的女人,挨幾下也沒什麼。可要是不那麼愛,還要受皮肉之苦,豈不是大大的冤枉?他十月裡的親迎,也要遭遇那些,這樣想想,便已經消沉下來。
轉頭看看天,已近晌午。他擺弄着劍鞘上垂掛的葫蘆活計,立起來道,“耽擱了有會兒了,是回營還是散了由得你們。我的正事辦完了,這就回府了。”
藍笙很想同他一道去,礙着手上公文撂不下,只得眼巴巴看着他出門。送到檻外囑咐道,“你替我給暖兒帶個好,等過兩日我再去瞧她。”
容與不答話,拉過馬繮一抖,那坐騎跑動起來,兩腋的風帶起背後硃紅大氅,一路絕塵而去。
歸心似箭。正午街市上人不多,從雲麾衙門到將軍府也就一柱香時候。門上人上前來牽馬,他扔了馬鞭進府門,心裡記掛布暖,只怕他不在府裡的檔口出什麼亂子,衝口問道,“今兒可太平?可有外人來過?”
瞿守財陪笑道,“平安無事。六公子放寬心,您出去也就兩個時辰,什麼事兒也沒有。大小姐上渥丹園請過安,這會兒回煙波樓去了。”
這話並沒有什麼不妥,容與卻聽出了另一種心境。他才發現自己離府只有兩個時辰,可卻恍然隔了兩天之久。就像家裡藏了無價之寶,唯恐遭人窺伺,在外也坐臥不寧。
他眉心輕蹙,疑心自己是否開始戀家了?真要是這樣,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稟告母親一聲,說我回來了。先換了衣裳,傍晚再去給她問安。”他邊走邊說,入了園子正遇上婢女領着裁縫過來,三四個人捧了好幾匹絲綢,大紅大綠,晃得人眼花。
衆人行禮如儀,他看一眼,料着又是知閒選的緞子。再不願多瞧,擺擺手把人打發了。
他從不喜歡鮮辣的顏色,偏偏知閒是鍾愛的。他想如果他委婉的表示一下,她也許會順着他的喜好轉而穿得淺淡些,可他卻連這個都懶得說。
不在乎,所以可以寬容到近乎放縱。
煙波樓背陰處出了捲棚,因着是在湖畔,常有涼風吹過。布暖有個習慣,用了午飯愛在捲棚下坐會子。他暗自揣測她可還在,腳下便加緊了些。繞過垂絲海棠林,遠遠看見牆根下襬了張單坐胡榻,榻上人蜷縮着腿,斜斜歪在竹篾隱囊上。捲棚外有一樹繁花,陽光從枝枝葉葉間穿透過去,跌落到地面上,另破碎成了一面搖曳的湖。
如同神魂被吸附了一樣,他不由自主走近些。布暖不曾察覺,只一手拿着書,大約是看到悲苦處了,眼角隱約有淚。
她的襴裙是淡淡的藍色,粼粼閃着水紋,每隔兩尺飄來幾朵鑲着緋邊的白茶花。這樣安靜略帶憂傷的美,有着令人心折的力量。
他的視線又落在她眉心梭形的紅痕上,眯眼細看了看,絕不是花鈿,是揪痧留下的印記。
他心上一頓,轉過花樹邁上臺階。她這才發覺,臉色微變,一下把書藏到身後去,站起來期期艾艾的叫了聲舅舅。
這倒引起了他的注意,冷聲道,“什麼書,用得着這樣鬼鬼祟祟?”
她的頭搖得像潑浪鼓,一迭聲道,“沒什麼,沒什麼……不過是《韓擒虎話本》,我閒來無事打發時間的。”
容與吊着一邊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如此,更不應當藏了。那本書我尋了好久,一直是求之不得,現下你這裡有,省了我的事了。”伸手道,“拿來我瞧!”
布暖磨磨蹭蹭見不好推脫,胸口擂鼓樣的轟聲大作,只得硬着頭皮把書呈上去。
容與接過來喃喃的念,“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他擡眼看她,莫名有些尷尬。終於意識到孩子大了,開始嚮往愛情了麼?
布暖心虛不已,只怕自己看這類閒書,要惹得舅舅不快。囁嚅着,“日日讀《詩經》、讀《論語》,總會厭煩的,我又不要做女夫子……”
容與面上無波,問,“這書哪裡得來的?”
她蚊吶一般,“是我讓布穀到書攤上給我買的,你要怪就怪我,別責罰布穀。”
他瞥她一眼,她低着頭,眉心細細一道紫紅,他便有種有火發不出來的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