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將軍真是有心了,撂着軍務不管,親自護送冬司簿進宮,連帶着常住面上也光鮮呢!”賀蘭敏之倚門一笑,烏紗帽下的五官因得意愈發生動。
布暖聽他說“冬司簿”,方記起來上回老夫人確實是拿什麼終古後人來說事,想是他下了一番功夫,將錯就錯把這個出身坐實了。也難爲賀蘭監史花了這樣多的心思,把她一個欺瞞朝廷的戴罪之人光明正大送進皇城裡來。她還真有點佩服他,膽大包天敢想敢做,這點視死如歸的精神比大多數人強些。
賀蘭是妖嬈的,以往可以只做沒瞧見他,他怎樣賣弄風情容與都覺得與自己無關。現在出了這樁事,少不了橫挑鼻子豎挑眼,越看越不耐。臉是爺孃給的,要退換大概無門了,但是弄得女裡女氣,站也沒個站相,這算什麼!他眼裡帶着輕蔑,繃着臉道,“暖兒是沈某家眷,沈某上心是該當的。今兒親送是一宗,皇城裡頭常來常往,日後要見也不是難事,屆時望賀蘭監史行個方便纔好。”
沈容與是個嚴謹的脾氣,說話從來都是留着心的。他只求他行方便,卻不提叫他多照應,暗裡八成是恨他恨得牙根癢癢呢!賀蘭拿眼掃布暖,一面虛應道,“這是一定的,上將軍給常住臉面,不接住便成了不識擡舉。上將軍是散階,雖不受命於兵部,但與兵部來往頻繁常住是知道的。上將軍上蘭臺探視易如反掌,我就是想作梗也不成。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上將軍面前有交代,將來也好仰仗上將軍庇佑。”
他說話的時候皮笑肉不笑,那神氣分外惹人厭惡。容與不願意搭理這種人,彷彿和他多搭一句訕都是對自己的侮辱。遂轉身對布暖道,“你暫且留在蘭臺,過陣子我想法子把你遷到鳳閣去。”
布暖不想把他牽扯進來,搖頭道,“舅舅別替我費心,來回的倒騰還要託人討人情。不如紮根在一處,時候長了就好了。”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你要記得常來瞧我,就比什麼都強了。”
戀着一個人,在他面前自然有小女兒情態展現出來。也許自己不曾察覺,對應的人也不敢往那上頭想,但旁觀者總是看得很透徹的。尤其是賀蘭這樣的情場老手,只消一眼,他就驚訝的發現,原來事情要比想象中有意思得多。這位布小姐看着挺清高,竟還有這樣隱晦的,不願別人發現的私心。
他咳嗽一聲,“時候差不多了,請冬司簿隨我來。”
終於到了分別的一刻,鈍痛越發深重。容與望着她,眼睛裡沒有光。
天上開始飄雨,倒不是夏日裡當頭就立刻澆下來的那種,細密得近乎纏綿。有點秋的淒涼。她蹲身拜別他,“舅舅保重,暖兒去了。”
他動了動嘴脣,“萬事小心,去吧!”
她跟賀蘭進了安上門裡,一旦邁過這道檻,前程往事就不得不撂下了。只是仍舊不捨,她回頭望他,他負手站在出檐下。旁邊的監衛中郎將還在同他扯閒篇,他轉身應酬調侃,又恢復了平素四平八穩的作派。
她吁了口氣,這樣也好,兩不相欠。日子久了,所有的煎憂都淡了,就不會像如今這樣,弄得伍子胥過韶關似的,恨不得一夜愁白頭。
她扭身看面前的路,禁苑分兩個部分,南面是皇城,北面纔是大明宮。皇城裡密密匝匝全是朝廷官員務政的官署,尚書省、門下省、太僕寺……相距不遠,數不勝數。她好奇的探張望,一個直櫺窗就像一個舞臺,裡面有各種相貌儀容的人。官服倒是大致相同的,絳色團領襴袍,頭上是烏紗的折上巾。大約是各自從事的差事不同,有的焦慮不堪,有的悠然自得,形形色色的官場百態。
賀蘭把手裡的傘塞給她,自己慢慢在細雨裡踱,走一步的速度,性子急點的可以跨上兩三步。他轉過臉對她笑,“暖兒……我以後揹着人就叫你暖兒了。這名字好聽,我喜歡。”他像品酒似的咂咂嘴,“我有預感,往後咱們一定會相處愉快的。”
布暖腹誹着,誰和你相處愉快!要同你這樣的人和平共處,不知要花費多大的力氣!
他斜着眼瞥她,知道她必定不服氣,因笑道,“你別忙否定,不信瞧着,總有一天你會認同我的話。不管你承不承認,其實咱們是同一類人。怎麼說呢……”他翹着小指撓撓帽檐下的鬢角,“有一顆同樣不安分的心。”
她豎起了眉頭,“你這是拉我下水,還是往自己臉上貼金?有沒有不安分我比你清楚,不管怎麼樣,我和你賀蘭監史完全沒有可比性,起碼我沒有捏着別人的把柄強人所難。”
他聽了拍拍胸,“唬着我,我以爲你要說我逼良爲娼呢!什麼叫強人所難?我又沒有殘害你,反倒給你掙了個七品女官,你還不足意兒?大姑娘這麼難伺候,仔細將來不好找婆家。”
她白了他一眼,“你管得忒多了,這個不勞你費心。”
順風順水的人生裡有個人和你爭鋒相對,就像晦暗的生命裡突然多出了一抹亮色,這種感覺似乎並不及想象中的那樣難以接受。賀蘭監史對眼下的狀況甚滿意,笑得也分外燦爛。他甚至可以預見,以後起碼兩年的時間,可以把這淡出鳥來的日子衝調成有滋有味的濃湯。
他不怕淋雨,笑嘻嘻的抄着手,領她轉過幾道宮門,衝那高大的正殿擡了擡下巴,“前面就是集賢殿,蘭臺的大部分藏書都在裡頭。除了弘文館和史館,還有一部分設在嘉則殿。嘉則殿共有藏書八萬九千卷,以皮質書爲主,這陣子正整理御本,你來了倒好搭上一把手。秘書省負責書籍收集、整理、抄錄、入庫。集賢殿和弘文館有藏書三十七萬餘卷,分門別類各有侍郎掌管。史館是用來修纂國史和歸攏史籍的,有專門的秘書少監把關,你平素用不着關心那邊的事。”
他侃侃而談,布暖聽得雲裡霧裡辨不清方向。賀蘭打量她,嗤地一聲笑,“罷了,把你說成了暈頭鴨子是我的不是。這會子介紹得再全也枉然,等進了那個環境,自然而然就熟捻了。”
皇城裡有深遠的天街和高闊的樓宇,集賢書院佔據了整個集賢殿。集賢殿正殿左右翼有迴廊,轉角兩側有樓閣和次殿。朱窗黑瓦,檐角高挑,斗拱雄健,這樣宏偉的氣魄,非身臨其境不能比擬。
“如何?將軍府裡沒有這規格吧?”賀蘭有股春風得意的勁頭,倒想這集賢殿是他家後院似像
布暖眉頭一攏,“將軍府固然不可和皇城相提並論,周國公府也未必能吧!”
這是個刺兒頭!他有點悻悻的,其實並沒有貶低將軍府的意思,不過是討好的暗示她,今後生活的環境多麼賞心悅目。她對他有成見,所以他說什麼,都免不了被她呲達。也怪他傻,詞不達意。她揪住了小辮子反諷兩句是正常的,誰讓他自己留了空子讓她鑽!
他自嘲地嘿嘿兩聲,這麼有脾氣,挺對他胃口。他摸摸鼻子,“我是你的上峰,回頭當着人對我客氣些,給我留點臉面。”
布暖心裡大大的鄙棄他,被他害得不夠,還要客氣些?她提了一下嘴角,“別叫我想起來是爲什麼進宮的,也許我能賞個好臉子給你看。”她的聲氣兒不大好,從沒有這樣討厭一個人,就爲他這個奇怪的念頭,她要葬送兩年時間,被迫和舅舅分開。他對她來說簡直就是瘟神,若她是個男人,老早就要對他老拳相向了,還等着他來耍威風!
橫豎集賢書院就在眼前,她也懶得兜搭他,加快了步子,自己提着包袱進了廊門裡。
正殿裡沒有什麼正座兒,滿眼高及檐頂的書架,上頭密密堆積着簡牘。她一直以爲徜徉書海是件令人愉悅的事,但真正堆山積海擺在你面前,尤其你知道以後要日日與之爲伍,這種心情便難免變得可怖起來。
她怔忡站在門前,殿裡的人正忙着。兩個爬在梯頂,把上層的竹簡搬到籃子裡,下面的人再慢慢的鬆麻繩,把裝書的籃子順到地上。然後大約是正字典字之類的低等小吏,麻溜的把那些竹片搬到南牆根的矮塌前,先給坐鎮的亭長過目,再裝回去,往外面的偏殿裡運。
衆人各司其職,沒人有空和她搭訕。後面賀蘭敏之姍姍來遲,咧嘴笑道,“前陣子得了兩萬卷商朝牘訴,那些可是寶貝啊,正抄驗呢!”言罷轉身朝廊上去,“司簿請隨我來,先換了官服,接下來且有你忙的!”
布暖只得怏怏跟上去。外面雨下得大了,風吹得筒瓦嗚嗚的響。她別過臉看,千條萬條悽迷的絲縷織成一張網,罩住整個世界。
照時候算,舅舅正走在雨裡吧,不知可淋了雨……
賀蘭回頭望她,她臉上恍恍惚惚的,癡迷看着雨出神。他哂笑道,“雨下得這麼大,上將軍要料理屯營,還要去視察苑囿,今兒八成要淋成落湯雞了。”
布暖狠狠瞪他,他站直了身子,挑着眉斜睃她,嘴角含着狡黠的笑。勾手招來個穿綠色花鈿團領衫的女侍,“帶冬司簿更衣去。”對雨一覷,又吩咐道,“我纔想起來有事,要先走一步。過會子送司簿上閣樓,讓少監給她派差使。和獨孤驄說,手把手的教,別又一扔了事。人家初來乍到,請他憐香惜玉些兒。”說完了曖昧的眨眨眼,“你先忙着,回頭我再來瞧你。”
布暖未及反脣相譏,他已經沿廊廡踅回去。袍角被風吹得翩然而飛,漸漸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