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中, 除去謝氏,另有攬霞真心歡迎孟遠棠的到來。
當年出事那晚,攬霞恰好休假探親,沒撞見孟遠棠的真面目。事發後, 閔氏立即送走孟遠棠, 又發賣不少奴僕, 更數次威脅小謝渺, 若敢多言多語, 小心身敗名裂。
面對親人恐嚇, 小謝渺不得已妥協, 而拂綠亦守口如瓶,未向攬霞透漏半點端倪。
粗枝大葉的攬霞被矇在鼓裡, 真心以爲孟遠棠是記憶中那名待人可親, 友善周顧的表少爺。因此,見攬霞悶悶不樂的樣子,竟然會錯了意。
“拂綠。”她朝拂綠擠眉弄眼, 笑着打趣, “怎麼表少爺一來,你便失魂落魄, 無所適從了?”
拂綠板着臉,矢口否認,“我沒有,你看錯了。”
攬霞跟她感情好, 私下說話便沒顧忌,“拂綠, 你騙不過我,你從前便喜歡錶少爺, 該不會現在還——”
“攬霞!”拂綠面色鐵青地打斷她,厲聲呵斥:“你再亂說話,小心我叫你好看!”
她向來是個好脾氣,待攬霞如親妹般照顧,何曾發過這麼大的火?
攬霞被罵得愣住,瞬間紅透眼眶,“拂綠,當初舅老爺和舅夫人爲難我們,是表少爺人好,處處幫襯我們,即便你喜歡他,我也絕對不會取笑你啊。”
拂綠見她委屈落淚,心底忽又一軟:攬霞不明所以,只記得孟遠棠的好,記得她曾經仰慕過孟遠棠……卻不清楚,他其實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
“你聽好。”拂綠仍舊板着臉,冷聲道:“我是小姐的丫鬟,他是小姐的表兄,我是僕,他是主,我跟他永遠不會有牽扯,明白了嗎?”
攬霞喏喏應是,但“好端端”被教訓了一通,心底多少有氣,非但吃不下飯,也不願跟拂綠多說話。
謝渺看在眼裡,暗呼稀奇。夜裡梳洗過後,她坐在梳妝檯前抹手,側眸望着攬霞,“來,跟我說說,你跟拂綠因何事鬧了矛盾?”
她不問還好,一問又戳到攬霞的心窩,當即抽抽噎噎地說了拂綠罵她的事。
謝渺聽得沉默。
截然相反的認知,讓兩個丫鬟對待孟遠棠的態度天差地別,但那件往事……的確不適合告訴攬霞。
她道:“拂綠今年十八,是大姑娘了,你不該開她跟男子的玩笑。”
攬霞小聲嘟噥:“奴婢只是見拂綠心不在焉,這纔多了幾句嘴,往後再也不說了。”
“你明白就好。”
過了會,她忽然道:“攬霞,還記得當初離開孟府,我交代你的那句話嗎?”
攬霞站直身子,恭敬地道:“奴婢記得。”
“說。”
“您說,離開孟府後,便將裡頭髮生的事情,通通埋到心底,一個字都不許往外說。”
“記得就好。”謝渺淡淡地道:“要是姑母知道半個字,我便唯你是問。”
*
孟遠棠如願在崔府住下,然而事情並非像他想的那般順意。
首先,謝氏雖有心待客,但她剛誕下幼子,無多餘閒心顧及旁人。再加上世族重規累鉅,行不逾方,他身爲謝氏遠又遠的表親,在崔府除了客院與花園,根本無法隨意散逛。 wWW● ⓣⓣⓚⓐⓝ● ¢〇
若衝撞了府裡的小姐們可如何是好?
莫提他腦中異想天開的那些:謝氏領他去拜見崔老太傅與崔侍郎,他們對他一見如故,起了惜才之心,隨後他平步青雲,由商入仕;崔家小姐見他英俊風趣,很快便芳心暗許,執意要下嫁於他,成就一樁良緣;崔家公子們與他意氣相投,從吃喝談到玩樂,不日已稱兄道弟,兩肋插刀……
個屁!
孟遠棠鬱悶得夠嗆,整日被關在客院,別說外人,就連謝渺他都只能短暫敘話,跟他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他倒也算個聰明人,知道由上無果,便改與下人們結交,幾日下來,收穫頗豐。
沒想到謝渺在崔府這幾年,生活如此豐富多姿……
他摩挲着下巴,笑裡藏刀:要怎麼在這頭小綿羊身上薅羊毛才最划算呢?
*
拂綠正暗中注意孟遠棠的一舉一動,生怕他作出不合時宜的事,說出不合時宜的話,精神壓力極大。
六日過去,他安分守己,平易近人,拂綠反倒心神不寧。
“小姐。”夜裡,拂綠又與謝渺同牀,說着悄悄話,“我們就由孟遠棠一直賴在崔府嗎?”
“放心,他在崔府掀不起風浪。”謝渺道:“過幾日,我們將他引出府再按原計劃行事。”
拂綠一喜,迫不及待道:“擇日不如撞日,要麼就今日,天一亮奴婢便去約他?”
“拂綠。”謝渺道:“彆着急,越着急越容易被他拿捏。”
拂綠帶着濃濃嫌惡地道:“奴婢實在受夠了他的虛僞,明明是個人渣,偏要扮成貼心兄長,真是令人作嘔!”
謝渺道:“忍一時之氣,才能解後顧之憂,稍安勿躁,此事很快便能了結。”
拂綠擔憂道:“府裡已經有了許多您與他的流言,二公子那裡……”
謝渺道:“這跟崔慕禮有何關係?我有我的路,他自有他的道,趁此機會分清楚最好不過。”
拂綠還想勸,“可是……”
謝渺冷靜地道:“莫非你想他也參與進來?”
拂綠霎時失聲。
不,二公子絕不能知道關於孟遠棠的事,哪怕他是刑部官員,見多識廣,哪怕小姐與孟遠棠並沒真正發生什麼……
拂綠忍着淚道:“小姐,奴婢替您感到委屈。”
明明孟遠棠是犯錯的那個人,但小姐連喊冤都無地,受了欺侮只能往肚子裡吞。
謝渺久久未語,久到拂綠以爲她已睡着,才道:“都會變好的。”
黑夜再長,天終究會亮。冬日再深,春亦會如期而至。
都會好的。
*
又過兩日,連崔夕寧都忍不住跑來海花苑,主動打聽孟遠棠之事。
“阿渺,你跟我說老實話,你與那孟姓表哥關係如何?”
謝渺道:“我曾經在孟府寄住三年,受他諸多照拂。”
意思就是,她與那表哥感情甚篤?
崔夕寧唉聲嘆氣,“那我二哥呢?他以往對你也有照拂,你怎待他不假辭色?”
謝渺便瞟她一眼。
好吧。
崔夕寧心虛地捋着髮絲,好聲好氣地道:“二哥從前是不知好歹,但他現下幡然醒悟,對你那樣用心,你爲何不試着給他個機會?”
謝渺道:“沒興趣。”
崔夕寧故意道:“行,你沒興趣,多的是人有興趣,那蘇盼雁見縫插針的往明嵐苑跑,想來再過一段時間,就要登堂入室了。”
謝渺鼓起手掌,“待崔表哥與蘇小姐定下好事,我定會封上大紅包,祝他二人百年好合。”
“……”崔夕寧見她情深意切,不似作僞,倒也歇了多事的心。
唉,感情一事,還是要兩廂情願的好。
崔夕寧訕訕離開,不多時,一抹頎然身影行至海花苑門口。
崔慕禮逛着逛着便到了此處。
府裡的桂菊都開了,香氣無形簇擁着他,牽引着他走到這裡。
他望着海花苑的大門,眼中一時茫然,一時又掙扎。
沉楊站在一旁,見他沉吟不語,怕他久站引傷,便慫恿:“公子,都到門口了,您就進去見見表小姐吧。”
聞言,崔慕禮反而收回思緒,轉身道:“回明嵐苑。”
“……”沉楊偷偷打了下自己的嘴,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主僕二人往回走,快到明嵐苑時,傍水假山後傳來極輕微的說話聲。若換做旁人定聽不清,但崔慕禮與沉楊均武藝高強,聽力敏銳非常。
先是喬木說道:“姐姐,這是我今早特意買來的糕點,你趕緊嚐嚐。”
再是謝渺的丫鬟攬霞道:“我不要。”
喬木道:“你平日最愛吃這個,幹嘛不要?”
攬霞道:“拂綠要知道我還收你的糕點,肯定會剝下我的皮。”
“買都買了,你要是不吃,便都浪費了。”喬木道:“就最後一回,下回再也不買了。”
攬霞遲疑了下,歡喜又勉爲其難地道:“好吧,那我只吃兩……三……四塊。”
過了會,喬木問:“攬霞姐姐,你能與我說說這位孟家表少爺嗎,他人怎麼樣?”
攬霞口齒不清地道:“表少爺是個好人哇,雖然身無功名,但腦子活絡,很小便幫着舅老爺一起管理生意,平江當地都稱他是小活算盤呢。”
喬木道:“原來表小姐的舅家是商戶。”
攬霞道:“商戶怎麼了?舅老爺家從前有十幾家糧米鋪,兩百畝田地,是平江當地有名的富商,吃穿用度雖不如崔府,但也是處處講究。”
“那是,那是。”喬木賠笑道:“不過你說從前,意思是?”
攬霞忿忿道:“還不是因爲大旱,舅老爺家的生意出了問題,導致他們——”
說到關鍵處,她猛地噤聲,懨懨道:“不吃了,沒胃口。”
喬木笑道:“別啊,再吃點,嚐嚐這個,新出的富貴糕,味道清甜可口。”
山後又響起攬霞嚼東西的聲音。
喬木繼續打探:“你說舅老爺家生意出了問題,然後呢?”
攬霞含糊其辭地道:“沒然後了,就一落千丈了唄。”
“唉,那真是太可惜了,好歹是表小姐的親戚。”喬木絞盡腦汁地想,猛一拍手,道:“攬霞姐姐,你說,要是公子去幫舅老爺家東山再起,表小姐會不會感激公子?”
話音剛落,攬霞便生氣地道:“得了吧你,還報恩?讓二公子報仇還差不多!”
喬木忙問:“這話是何意?難道他們欺負表小姐了?”
攬霞閉緊嘴巴,一聲不吭。
喬木想了想,道:“若表小姐真受了委屈,姐姐不想替她找回公道嗎?”
過了片刻,攬霞猶猶豫豫地問:“那二公子能否瞞着夫人,偷偷替小姐出氣?”
喬木滿口答應,“當然。”
攬霞掙扎幾許,憶起往日小姐受過的苦,咬了咬牙,緩緩道來,“當初舅老爺家做生意虧了本,便想法子從小姐手裡摳嫁妝,小姐給了就換三天笑臉,不給就冷嘲熱諷,冬日不給燒爐子,沒有熱水洗漱,連吃食都是剩飯殘羹。他們待小姐不好,但小姐怕二夫人自責,便一直瞞着,不許我們說。”
“什麼?”喬木驚訝不已,“他們竟然這麼對錶小姐?那孟家表少爺呢?”
“那時候孟府裡,唯有表少爺對小姐一如既往,偷偷給她送熱飯熱菜,生日時送了小姐一隻兔子,還處處在舅老爺面前幫她說話。”攬霞照着自己的理解如實道:“表少爺是個好人。”
所以,表小姐跟這位孟少爺當真感情深厚。
喬木嘆息,“沒想到竟是如此。”
暗處,崔慕禮臉色蒼白,身形輕晃。
原來拂綠說得不假,謝氏嫁往京城後,謝渺寄住在孟府,受了舅舅舅母許多刁難。然而她卻忘了說,在小謝渺孤立無援時,有個親生表哥在她身邊噓寒問暖,體貼照應。
真是好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