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便到崔家祭祖的日子。
天未亮, 崔家祠堂內便供上三牲飯菜,三茶五酒,由崔太傅主祭,所有崔家男兒們匯聚一堂, 長者着褐色深衣, 小輩則是廣袖襴衫, 燒香叩拜, 讀祝文, 獻嘏詞, 以求先祖保佑。
沉香瀰漫間, 崔家男兒神色正肅,一秉虔誠。
待到焚祝詞時, 崔太傅將酒酹在棉帛上, 回身喊道:“懷瑜。”
崔慕禮從人羣裡走出,朝他恭敬作揖,“懷瑜在。”
崔太傅道:“來。”
崔慕禮踏上臺階, 站到崔太傅身側, “祖父。”
崔太傅將手中祝詞疊好,遞給他, “由你來焚燒祝詞。”
此話一出,下首的各位心境不同:有不滿的,有欣慰的,有豔羨的, 更有鬱悶不已的……
“是。”崔慕禮頷首,接過祝詞後, 先往堂前一拜,聲聲朗道:“松柏落落, 厲寒不衰,常青之志,傲骨不折,願我崔家砥節礪行,勿忘在莒。”
其餘崔家男兒聲若洪鐘,齊齊念道:“願我崔家砥節礪行,勿忘在莒!”
崔慕禮焚盡祝詞,站起身後,崔太傅朝他肩上拍了拍。
力道雖輕,其意重如千鈞。
祖孫二人未置一詞,卻都心如明鏡:崔家未來,已到了換人攜領的時候。
祭祀結束,衆人返回崔府。
崔慕禮與崔士碩並肩而行,崔士碩問:“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崔慕禮道:“林太醫妙手回春,用藥精準,如今傷口已無大礙。”
“那就好。”崔士碩問:“若是缺藥缺銀子,儘管上你母親那裡支。”
崔慕禮道:“好。”
崔士碩又問:“打算何時回刑部?”
“羅尚書前些日子便派人來催,我預備明日復工。”
“這個羅必禹。”崔士碩不悅地負手,“刑部沒其他人了嗎?光等着你回去做事。”
崔慕禮道:“陛下秋狩將歸,紅河谷災銀案亦到結案關頭,羅尚書忙得席不暇暖。”
“行吧,那你注意分寸,別勞神傷身。”
“多謝父親關心,我曉得。”
兩人踏進禹園,崔士碩道:“再有半月是慕晟的百日宴,你提前空出時間,莫要與其他事務撞到一起。”
崔慕禮道:“好。”
崔士碩偏首看了他一眼,道:“你祖母昨晚找我談天,說起了你的婚事。”
崔慕禮問:“祖母說了什麼?”
崔士碩意有所指,“蘇小姐最近來得很勤快。”
崔慕禮只道:“她是夕珺好友,過去也常來崔府。”
崔士碩心存試探,“你祖父十分欣賞蘇小姐的父親,稱他廉明公正,高節清風,是難得一見的好官。你祖母稱,蘇小姐雖定過親事,但娉婷秀雅,才貌兼備,堪爲大家之婦。”
崔慕禮道:“您也這麼認爲嗎?”
崔士碩捋捋鬍鬚,語重心長,“你很快便年滿二十,是該將婚姻大事提上行程。”
“您說得是。”崔慕禮道:“婚姻大事,該聽父母之命,我都聽您的。”
崔士碩大呼稀奇,“你從小便極有主見,不喜旁人干預事事,怎麼到婚姻大事,反而要聽我的意見?”
崔慕禮道:“自是因爲您眼明心亮,能辯是非。”
崔士碩:……
他開門見山道:“你說聽我的,是否意味要聽你母親的?”
崔慕禮脣畔輕揚,“母親和藹溫厚,最是通情達理。”
嘖嘖嘖。
崔士碩連連搖頭,將他看了又看,若還聽不出他話裡的意思,他崔士碩便白當了十幾年的官!
沒想到啊沒想到,兜兜轉轉,終究是如了妻子的意。
崔士碩道:“那你便找個機會,正式向你母親表明誠意。”
崔慕禮從善如流,拱手道:“便依父親所言。”
走到分岔路口,崔士碩停下腳步,問:“去我院裡坐坐,順便陪慕晟玩會?”
崔慕禮道:“我要處理點事,晚些時候再去看望弟弟。”
崔士碩道:“行,同時來太多人,估計慕晟也覺得吵。”
崔慕禮轉身的動作微頓,聽崔士碩道:“阿渺上午來,你下午來,錯開剛好。”
“……”崔慕禮擡眸,笑道:“我轉念一想,事情晚點處理也行,還是五弟更重要。”
*
孟遠棠被捕歸案,爲謝渺的心事劃上了圓滿句號。
自重生以來,有兩把刀危懸在她頭頂之上:一是幫助定遠侯躲過災禍,二是要親手與孟遠棠做個了斷。
而今,在崔慕禮推波助瀾、周念南的配合下,定遠侯府正一步步走出陰霾。至於孟遠棠,既然落入崔慕禮的手裡,想必再掀不起任何風浪。
真好。
謝渺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再加上小慕晟很快便要滿白日,離她跟姑母坦白的日子不遠了。
不過短短一年,她便幾乎完成了目標,真是格外優秀呢!
因忙於祭祖之事,謝氏一大早便將謝渺喊到院裡,由她陪着慕笙玩鬧。
天高雲淡,風清氣爽,謝渺便抱着小慕晟,領着丫鬟在院子裡採桂花,打算做些桂花糕來吃。
崔府花園裡栽滿金桂,蒹葭苑中卻是銀桂叢叢,形似雪花,香味淡宜。
小慕晟被香氣吸引,張着小手要往花樹湊,嫣紫折了枝,不遠不近地逗他。
“五公子,您也喜歡桂花嗎?可惜您太小,只能聞聞味道,不能嘗桂花糕,奴婢做得桂花糕可好吃了,待您長大了,奴婢再做給您吃。”
桂花枝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小慕晟無論如何都抓不着,委屈地癟着嘴,嚶嚶嚶地哭起來。
謝渺手臂輕晃,眼神柔軟得不可思議,耐心地哄起孩子,“弟弟乖,不哭,等你長大了,渺姐姐帶你去摘桂花,摘好多好多的桂花,能做桂花糕,能做桂花湯圓,還能熬成桂花粥……”
崔慕禮站在院門口,目不轉睛地望着她,思緒無邊蔓延:若將來阿渺做了母親……
丫鬟們的行禮聲喚崔慕禮回神,他微微一笑,走上前,伸手說道:“阿渺,讓我也抱抱他。”
……
待謝氏忙完回來,謝渺見機告退,崔慕禮也緊跟其後。二人途經之處,不少僕從瞪大了眼,心裡直犯嘀咕。
不是說二公子跟表小姐分道揚鑣,要跟蘇小姐成就好事嗎?怎麼才晃眼的功夫,表小姐的孟表兄離開,二公子又主動往表小姐身邊湊了?
夭壽哦,真是搞不懂這些主子們在想什麼!
崔慕禮與謝渺並肩走在花樹下,綿風傾襲,花瓣零落成雨。
謝渺狀似無意地問:“表哥打算何時回刑部復工?”
崔慕禮知她心繫紅河谷官銀案的判決,配合地回答:“紅河谷災銀案許多細節由我經手,我早些回去,結案便能早些呈到聖上面前。”
“原來如此。”謝渺假裝恍然大悟,又問:“那刺殺一事呢?抓到幕後指使了嗎?”
崔慕禮搖頭,“殺手已死,死無對證。”
謝渺面有遲疑,“我有一話,不知當不當問。”
崔慕禮擡手撣去她肩上的花瓣,“阿渺儘管問。”
“那我便直言不諱。”既有所求,謝渺只得忽略他的動作,“他們既能對你偷襲成功,爲何不在刀上抹毒,乾脆以絕後患?”
崔慕禮聞言,目光幽幽,“阿渺,你當真這麼想?”
“……”謝渺心虛地清清嗓子,道:“好奇,純好奇而已。”
崔慕禮有意作弄,“哦?我還以爲,阿渺恨不得我溘焉長往……”
“你不會。”謝渺道:“你會順遂安康,官運亨通,使崔家踵事增華,助大齊安生樂業。”
她語氣篤然,似曾遊閱時光長河,歷歷見證他的躊躇滿志。
崔慕禮心絃微悸,不待反應,謝渺已引回話題,“你快說,他們爲何對你手下留情?”
崔慕禮說了八個字,“毛羽未豐,即鹿無虞。”
謝渺略一思忖,“古人亦有云:斬禍需趁未起之時。”
“古往今來,黨派相鬥,鬼蜮伎倆皆稀疏平常。”崔慕禮緩聲道:“但我崔家世代爲官,雖非皇族,卻也朝臣望崇,若真動了根本,莫說我崔家上下,便是聖上都會徹查到底。”
懂了,意思是教訓教訓可以,若真謀殺崔家下一任家主,聖上和整個崔家都會跟對方拼命。
她恍然大悟,“對方要的是你望而卻步。”
崔慕禮道:“正是。”
她又問了些話,崔慕禮均耐心回答,一時間,氛圍前所未有的融洽。
過了會,謝渺問起孟遠棠,“他被關在何處?”
崔慕禮神色如常,回道:“督捕司下的拘所,要等罪證確鑿後,才能打入刑部大牢,由刑部量刑。”
謝渺並未生疑,喃喃自語,“那便……那便好極。”
崔慕禮有短暫失語。
若非他派人去往平江調查,興許便誤信謠傳,錯過她若無其事下隱匿的酸楚過往。
他終是按捺不住,問道:“爲何不告訴我?”
謝渺面上掠過詫異,無所謂地笑笑,“又不是好事,何必鬧得人盡皆知。”
崔慕禮心口微梗,“是我蠢笨,若能早些察覺——”
她不願聽,“崔慕禮,你已經抓住了孟遠棠。”
崔慕禮扶着她面向自己,“你相信我,無論遇到何事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謝渺打着馬虎眼,“是,崔表哥乃刑部官員,最是公正無私——”
“阿渺。”他打斷她,不接受她的逃避,“你明白我的意思。”
謝渺抿脣不肯說話。
明白又如何?重要的是她不願明白,更不願迴應。在漫長而孤寂的歲月裡,她早已習慣緊閉心門,不肯讓人碰觸半分。
情愛更勝鴆酒,哪怕只沾一口,都能叫人痛不欲生。
活着不好嗎?謝渺如是想道。
崔慕禮閱盡她的不以爲然,卻只低聲道:“今後有我。”
有他在,便無人能欺,無人敢欺她。有他在,便會愛她護她,獨將她放在心間。
他已錯過十二歲的小阿渺,決不會再錯過如今的她——
即便她已心如止水,待他不屑一顧。